劉健展開書信，因眼神兒不好，了個人把油燈移近一些，隨即慢吞吞地將信箋展開，逐字逐句看起來。

“學生在市井時常聽人言道：當今皇上生命，親君子，遠徒，厚賢臣而薄閹人，蓋因此而弘治盛世，萬民皆沐君恩，得以安居樂業，太平之世。

學生又聽人說，陛下有賢臣三人，一曰大學士劉健，二曰學士李東，三曰學士謝遷，此三人皆有曠古之才，賢德兼備，陛下重而朝堂，於是君臣同心，開言路、建廉政、安四方，開曠古盛世。古之賢臣，如周公、蕭何，也不過如此。”

“昨日東廠突然查封學而報館，捉拿讀書人與工匠若干，一夜拷打，如狼似虎。又栽贓學士開辦報館、妖言衆，栽贓陷害，無所不用其極，惡行昭昭。學生不服，於是與東廠爭辯，東廠太監劉氣焰囂張，指鹿爲馬，更言東廠深閣指使……”

“我大明閣賢才，德高重，豈會做這等閉塞沿路、查封報館之事………劉污衊閣，萬死難贖，只不過他既是言之灼灼，學生不得不來問一問，此事是否與閣有關。若與閣有關，報館查本所應當，學生孟浪，不能察閣諸位學士苦心，合當請罪罰。若與閣無關，劉擅自查報館，污衊忠良，攀咬閣之罪，還請閣諸學士主持公道……”

這封書信寫得很直白，劉健一路看下來，就在他沉浸在信中的功夫，李東和謝遷也都站到了他的後，一起觀看這信箋。

劉健吁了口氣，雙眉已經皺得的了。這封信文采並不出衆，可是每一句話都暗藏著玄機。這信的第一句，先是說了一句吾皇聖明，可是吾皇爲什麼聖明呢?自然是因爲吾皇啓用了賢臣，因而得到了天下的大治。

有了這第一句，後面的話就來了，於是就開始吹捧閣幾位學士，最後又說便是周公、蕭何這樣的名相與他們相比，也不過爾爾。更爲險的是，信中並沒有過多的渲染閣學士的作爲，只用了一句開沿路之類的籠統話來渲染，這就爲後文埋下了伏筆。

後頭就是將事的經過說了一遍，先是說報館被人砸了，還捉了讀書人若干，再加上幾句令人髮指、如狼似虎之類的詞句來形容。又說東廠砸了之後，還說是閣授意他們砸的，連說這句話的人都有名有姓，這個人劉，他不但砸了報館，捉了讀書人去拷打，窮兇極惡，還大言不慚地表示這是閣學士的意思。

柳乘風的信的最後，則是一副全然不信的樣子，閣學士們德高重，廣開言路，怎麼會指使東廠的太監去捉讀書人？指使東廠的太監去查抄報館？柳呆子不信，所以就寫信親自來問劉健，意思是，我真的一點都不相信，一千一萬個不信，可是這話是宮裡太監說的，劉大人，你好歹解釋一下，這姓劉的太監到底是污衊您老人家，還是您老人家另有高深莫測的考慮？不管如何，總要給咱們下頭一個代。

接著，全信完！

先是戴高帽，埋伏筆，接著是很客氣地興師問罪，請劉健回個話，甚至還有威脅的意思，只要閣不拿個代出來，實在不就只好捅出去了。

這種事能捅出去嗎？當然不能。若是東廠做的倒也罷了，可要是查報館和毒打有功名的讀書人牽涉到了閣，到時候必然是暴風驟雨，無數人爭先恐後地要去罵街、或喜滋滋地去挨廷杖了，國子監、使臺、甚至南京六部裡的那些清閒兒們有的是口水，你若是臉皮厚，大不了臭萬年，但凡你臉皮薄那麼一丁點，也只有請辭致仕的份。

劉健看得腦門冒冷汗，隨即冷笑一聲道：“混賬東西！”

謝遷今日仍舊是一副沉默的樣子，這樣的事本來就與他沒有關係，當然是繼續置事外的好。至於李東把信看完，不忍笑不，這篇文章最出彩的地方不是文采，而是裡頭的一子清新勁兒，字字都藏著陷阱，句句都有玄機，威脅利，什麼手段都使了，有意思，很有意思。

李東忍不住微微含笑道：“這人混賬是混賬，急智也還是有的。”

劉健回眸，淡淡地道：“賓之以爲我說的是柳乘風？我說的是那個太監劉。這個混賬東西……”

李東哂然一笑，立即明白了。心裡說，這劉也忒混賬了，這種事居然大張旗鼓地說出來，也難怪劉公如此生氣。

李東道：“劉公打算如何置柳乘風？”

劉健沉默片刻，將信收起來，隨即慢吞吞地案道：“要置也該置劉，此人膽大妄爲，竟敢打著閣的招牌在外頭招搖撞騙，打砸報館，拷打讀書人，這樣的行爲真是令人髮指。立即知會東廠那邊，請秉筆太監出面，立即拿辦了他，還有，東廠那邊一定要息事寧人，把捉拿的讀書人和工匠都放了，該賠罪的賠罪，該完璧歸趙的完璧歸趙……”劉健的臉上很恬然，就像是在嘮叨家常一樣，慢吞吞地繼續說道：“至於柳乘風，他做得很好，若不是他來信告知，閣只怕還矇在鼓裡，嗯，好，很好……”

他雖然只說了好字，卻等於什麼都沒說，也沒點兒表示拿點好出來的意思。

李東吁了口氣，心裡想，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劉公這輩子只怕還沒有吃過別人的虧，他不由看了劉健一眼，道：“這件事就這麼算了？”

劉健苦笑道：“事到如今，還能如何？怪只怪老夫識人不明，竟是選了這種混賬東西辦事，罷了，是福不是禍，這報紙到底會變什麼樣子，老夫已是再不能干涉了，若是有朝一日當真禍害了我大明天下，老夫也無能爲力。”

李東含笑道：“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倚，劉公看到了報紙的壞，卻沒有看到好。”

劉健微微冷哼道：“比起黨爭來，再大的好又如何？”

李東只能著鼻子搖頭了，劉健都說到這份上了，是看準了報紙會引發朋黨之爭，害怕會大明會與北宋時的新舊黨爭一樣？劉健這件事並非是針對柳乘風，說得難聽一些，一個錦衛百戶，還真不到閣大學士來針對，劉健也不過是就事論事而已。

不過誰都不曾想到，堂堂大學士，最後竟是敗在了一個小小的錦衛百戶手裡，事已至此，劉健難道還能說個不嗎？一旦如此，閣支持東廠砸報館的事便立即會傳遍天下，到了那時，局面只會越發不可收拾。

東廠怕太子，太子怕閣，閣怕的卻是言論，所謂三人虎，一旦到了沸沸揚揚的地步，就是閣黯然收場之時，這樣的現象在大明已不是一次兩次，已有不閣學士栽在清議上頭，劉健不得不忌憚，也不得不做出讓步。

劉健人推開了窗，這窗外便是深紅的宮牆，烈正炙，一縷正午的過窗戶灑落進來，一下子淹沒了閣的燭，劉健捋著須，嘆了口氣道：“報館的事倒不是沒有辦法控制，既然不能扼殺，也唯有控制了，賓之，你願不願意與我一道上一道奏書，就說我大明要廣開言路，新近出來的報紙是一個好現象，不過世事無絕對，凡事有利就會有弊，爲了免生禍端，請皇上擬旨在禮部之下設邸報司，設主事一人，五品，以督導邸報言論，如此，這報館才能爲朝廷所用，不至爲患。”

李東莞爾一笑，道：“這倒是個好辦法，既不查惹人閒話，又可有所防範，這奏書便算我一份吧。”其實李東的心裡卻有點不以爲然，不是說這個主意不好，實在難以實施。要監管邸報，唯有讓錦衛和東廠才能卓有效，讓朝廷命去管，須知但凡是，尤其是京城的最害怕的就是清議，一個五品的主事，管得住如狼似虎的清議嗎？這就好比是讓老鼠監管著貓，完全是空談。

劉健深看了李東一眼，道：“賓之是不是在想，老夫這般做完全是徒費力氣，吃力不討好？”

被劉健說中了心事，李東不笑道：“劉公說笑了。”

劉健嘆口氣，道：“眼下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難道還會有其他辦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