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他是姬蘅的仇人，註定不死不休。”

屋中的空氣彷彿都凝固了，蠟燭在燈籠裡搖搖墜，彷彿下一刻就要傾倒，連著燈籠一起燒得。

姜梨手扶了一下燈籠，殷之像是才反應過來，道：“你以爲我會相信你的鬼話？我們殷家早已在雲中生活多年，何以會和肅國公有仇，殷之黎擄走你是他理虧，卻不是你隨口污衊殷家的理由！”

“還要什麼理由？”姜梨淡淡道：“殷家離開燕京，就是理由。殷家沒有傷害姬蘅，難道就沒有傷害過姬蘅的家人？恐怕不見得吧。”

殷之氣的渾發抖，姜梨越是氣定神閒，便越是顯得無理取鬧，有心想爲殷家辯解，卻又不知從哪裡說起。越看姜梨越是刺眼，不知爲何，口而出，“就算你說的是實話，未免也太過高看自己了！你說以你一人爲威脅肅國公的把柄，這如何可能？世人都知肅國公無無義，最袖手旁觀，你不過是皇帝賜給他的夫人，高門家之間易的籌碼！他怎麼會爲了籌碼陷險境，所以你也不必自作多，大可以放心，他不會爲了你來甘心人擺佈，也不會爲了你有命之憂！”

“是麼？”姜梨反而笑了，的語氣幾乎稱得上是和，只道：“平縣主，你沒有見過的東西，不代表世上就不存在。你得不到的東西，也不是別人都得不到。姬蘅自己同皇上求的賜婚，就算是易的籌碼，我也有價值，你不如我，否則他就會同陛下求娶的是你了。”

“你……”殷之目瞪口呆，姜梨的話在腦子“轟隆”一聲炸響。藏的心思，被另一個得勝者以這般的口吻說出來，再也在這裡待不下去，一下子撞開門跑了出去。都沒去管姜梨有沒有食籃裡的東西。

撞開門的一剎那，姜梨也看的清清楚楚，屋子的四面都有兵把守，是的，穿著甲的兵。

姜梨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來，意識到了事比想的還要糟糕。如果這件事是由殷之黎一手主導，尚且好說，和殷之黎見過幾次面，且不論心機如何，這人有些優寡斷，還有些心，姜梨還能找得到機會。但看樣子，殷之黎只是接了這件事，安排此事的，是殷湛無疑。只有殷湛纔會毫不猶豫的砍下海棠的小指頭來威脅姜梨，字裡行間都是狠辣。

殷湛安排好了一切，殷之黎只是按照殷湛的安排做事。所以殷之纔會對此一無所知，姜梨所焦慮的是，沒能見到殷之黎，因此也無法得知司徒九月，葉明煜他們的消息。

不過有件事可以肯定，既然是殷湛的安排，便是殷之黎的這條路是殷湛的後路，如果殷湛現在正在和姬蘅手，必然離此地不遠。以便於一旦結果發生，殷湛能命令殷之黎準備第二個計劃，便是拿自己來威脅姬蘅。

姜梨忍不住握拳。

明知道姬蘅就在這附近，卻不知道姬蘅到底在什麼地方，現在又是什麼況。可什麼也不能做，唯一能盼的，也就是殷之黎能遵循約定，放過葉明煜等人。

否則……看向桌上的食籃，碟子摔碎後的碎片，亦是鋒利無比，這世上活著不簡單，死卻很容易。

這門易，總不能滿盤皆輸。

……

青州的雪，下的很大。

長河以北爲北，長河以南爲南。青州位於長河邊上，春日像南國，花紅柳綠，冬日如北國，雪滿長空。

但即便是蕭瑟的冬日，紅樓裡仍然一派溫暖而熱鬧，踏足走進，彷彿讓人以爲仍舊是煙花三月。年輕的子們穿著薄薄的紗，赤足踩在雪白的地毯上，手上腳上綴著細細碎碎的銀鈴鐺，各個溫窈窕，人。蠟燭被雕芙蓉花的形狀，隨著燭心的燃燒一層層盛開。紅帳金，笙歌曼舞，一座銷金庫藏了無數的珠寶，亦藏了珠寶也買不到的人。

有穿服的員，也有白的書生，有背劍的俠客，也有浪的公子。在這裡一夜，不過是爲了冬日裡尋求藉和溫暖，高貴和低賤，沒有什麼不同。

二樓上，珠簾隔絕了每一間房。閃閃爍爍的珠簾在燈火映照下，彷彿傳說中龍的宮殿裡四飛舞的晶花。又像是冬日裡雪白大地外樹上掛著的冰凌，教人忍不住憐惜過不了多久，景消融，**不再。

臺上是一臺戲。

紅樓裡，過去從未有過戲班子上臺。只有子的歌舞琴聲，戲班子，是大戶人家夫人小姐們看的東西，這裡一切爲了男人，今日的戲班，自然也是男人的主意，而這位客人能夠讓紅樓的老闆娘改變主意，可見是下了本的大手筆了。

臺上的戲班子唱的不是其他，正是許多夫人太太，最聽的《霸王別姬》。人訣別英雄，自古以來都是令人悽婉的事實。人們爲英雄扼腕嘆息，也有人歎服人的重重義，亦有人認爲王敗寇，還有人認爲一切不過是旁人的悲歡離合，戲一場，看過就忘。

大廳裡是人，戲臺上是人，珠簾裡，還坐著一位紅人。他紅袍豔如流火，慢慢的鋪瀉下來。袍裡的邊領繡著黑蟒，給這豔裡添了一份森。然而他的臉卻極，比那臺上畫著油彩，傳聞中傾城的虞姬還要豔。一雙含的琥珀眼似醉非醉，脣角含笑，芙蓉珠倒映在珠簾上，劃過他長長的睫，直的鼻樑，落到他紅潤的薄脣上。他手裡握著一把華麗的摺扇，不不慢的輕搖。

彷彿要驅散這屋裡的輕佻和熱意似的。

在他的邊，還坐著一些其他人，皆是錦玉帶，彷彿再平常不過的公子哥兒，只是面上卻無甚笑意，皆爲不的陪襯，一共六人。坐在紅男子左右的，赫然正是趙軻和文紀二人。

這珠簾裡的，比整個紅樓裡的姑娘還要人，卻被珠簾擋住，隔絕了外人窺的目。桌上的茶盅裡，清茶餘韻，邊上的香爐中，芬芳嫋嫋。

戲臺上的人正唱道：“大膽闖虎，引龍沙灘。難臣李左車見駕，大王千歲！”

隔壁的屋子裡，陡然發出一個“好”字！喝彩過後，便道了一聲“賞”，從二樓某間裡，兀的飛出一錠金元寶，飛過了戲臺子唱戲的戲子頭頂，落到了最前面一張桌，用來放茶壺的銀盤之上。端端正正，恰好位於左上角。

臺下的人一愣，喝起彩來，紛紛往樓上看去。

姬蘅把玩扇子的手不停，微微側頭，好像要過這珠簾，看向隔壁屋子裡的是什麼人。

戲臺上的戲子卻不會在意這些，繼續唱下去。貴人們做什麼都不重要，哪怕是有人突然上臺來行刺，只要人沒死，就得把戲唱完。梨園子弟如此，否則惹惱了貴人，亦是一個悽慘的下場。

臺上咿咿呀呀的唱著，隔壁珠簾裡的人“好”字個不停，一錠又一錠的金元寶朝樓下飛去，皆是端端正正的落在銀盤之上，不偏不倚，碼的整整齊齊。樓下的喝彩聲更大了。戲子們唱的更得勁，一聲一聲，期期艾艾，幾乎要繞的人熱澎湃，寸斷肝腸。

當唱到“孤心已定，不必多奏，正是：今得先生必制勝，即日興兵破漢軍。”的時候，姬蘅收起手中的摺扇，站了起來。

他開珠簾，走了出去。

屋子裡的其他人亦是跟隨，便見紅的年輕男子走到隔壁——總是拋出金元寶的那間屋子，以扇挑簾，不請自。

那是一桌賓客。

桌上好酒好菜，皆是牛白酒，豪無比。一共七人，布皮靴，形容豪，彷彿出行伍。爲首的中年男人，高大英俊，剛毅獷，正手持匕首，用力割下一塊牛，放裡大口咀嚼，再仰頭灌上一罈好酒，只讓人看的熱上涌。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夏郡王，殷湛。

姬蘅和後的六位錦男子走了進來。

殷湛喝畢，將酒罈子隨手一甩，抹了把，道了聲痛快，這纔看向姬蘅，他大聲笑道：“肅國公也在，請！”

姬蘅沒有拒絕，悠然坐了下來。

這間屋子極大，極寬敞，而張長桌，殷湛的人只坐了一半。好似專門剩下另一半讓姬蘅的人做，好像早就知道姬蘅會來。他們二人分坐於長桌兩頭，殷湛朝姬蘅舉起酒罈，姬蘅輕輕一笑，文紀遞上一方酒壺，他便一手支著腦袋，仰頭去接酒，端的是風流豔，瀟灑無邊。

一杯敬。

姬蘅勾起角，“夏郡王真人一頓好找。”

“還不是被肅國公找到了。”殷湛毫不在意的一笑，“長江後浪推前浪啊！”再舉壇：“請！”

外面子的笑聲，男子的調侃，看客的歡呼，只在頃刻之間，全都不見了。除了珠簾裡的這桌賓客，就只有外面戲臺子的戲子們還在唱個不停。

“明滅蟾，金風裡，鼓角淒涼。憶自從徵戰場，不知歷盡幾星霜。何年得遂還鄉愿，兵銷燬日月。”虞姬轉了個，聲音哀婉淒涼：“西楚霸王帳下虞姬，生長深閨，嫺書劍；自從隨定大王，東征西戰，艱難辛苦，不知何日方得太平也！”

“虞姬啊虞姬！”這句話，卻是殷湛裡說出來的，他的神悵然，彷彿想起了什麼，悶頭喝了一杯酒。

姬蘅看著他，似笑非笑道：“夏郡王有而發，不知道是想起了林嘉，還是我的母親，虞紅葉。”

殷湛拿著酒罈的作僵住，片刻後，他纔看向姬蘅，朗聲笑道：“紅葉！紅葉生的兒子，可真是像紅葉一樣聰明。”

姬蘅拿著酒壺，給自己斟了一小盅酒，他抿了一口，笑道：“可惜再聰明，也死在了夏郡王的手中呢。”

這句話不輕不重，滿座原先談笑的賓客，皆是不說話。不管是麻布皮靴的豪男人，還是錦玉帶的公子哥，都像是沒有聽到這句話般。依舊該吃吃，該喝喝，但不說話。

宴上的氣氛安靜到詭異，從詭異裡，又生出一種悽慘。

外面的戲還在繼續演，直演到韓信十面埋伏立功勞，下得馬來登山道。八漢將執旗佈陣，李左車引項羽陣。

“夏郡王，”姬蘅笑盈盈的開口：“十面埋伏，這齣戲是不是很悉，想起了什麼沒有，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二十三年前，紅山寺，你是怎麼將你的兄弟，我的父親引進去，百名弓箭手封路，箭上帶毒。天下人稱讚昭德將軍頂天立地大丈夫，獨獨忘了一句話，無毒不丈夫，是不是？”

殷湛看向面前的青年，這青年生的貌，即便說的是生父生母的慘事，亦可以帶著漫不經心的笑容。那笑容裡生出兇猛的殘忍，幾乎要把人吞噬，似乎又藏著邪惡的天真，讓人一不小心就會跌進陷阱，再也爬不起來。

他眼前的姬蘅，面目突然模糊了起來，像是那個總是拍著他肩頭大笑的摯友姬暝寒，又像是聰穎潑辣，容貌絕豔的虞紅葉。

二十三年前，東夏來侵，年輕的金吾將軍領兵出征。燕京的虞紅葉沒等到姬暝寒的歸來就重病不治。世人皆不知道其中有何，只知道姬家裡裡外外的下人都被換過了，從此後，姬暝寒就不知所蹤，留下一個姬蘅和姬老將軍相依爲命。

真相是什麼樣的，反而無人在意。時間如長河，將所有鮮豔的彩都掩埋，變得老舊無足輕重，沉於河底，最後再也不會被人提起。然而並非人人都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