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將這一首《胡笳十八拍》比作一場戲,衆人或因唱戲人憤怒或恐懼,或因戲曲本悲喜頓生,終究是被人牽扯著緒,在所有人都戲的況下,乍然再看到一個清醒的人,就足以令人驚訝了。
姜梨盯著那雙漂亮的眼,一時間也揣不清那雙眼裡包含的緒,只覺得心裡涼涼的,差一點被人看穿。
那位喜怒無常的人肅國公,在打量,可能還在試著發掘的。
姜梨垂眸,掩住心裡萬千緒,施施然對著臺下行禮,彈過了。
衆人目瞪口呆的瞧著。
一時間,所有的嘲諷、譏笑、不屑甚至謾罵都戛然而止。如果說之前的上三門,姜梨得了魁首還難以服衆,因著到底不是當著所有人面進行,那眼下質疑的人也無話可說。
在臺上彈琴的,可就是真正的姜二小姐。
考裡,那位快樂的小老頭兒綿駒率先喊了出來,他道:“小丫頭,你的琴是誰教的?”
首輔家的千金被做“小丫頭”,實在有些唐突。不過這人就是洪孝帝最喜歡的宮廷樂師,姜元柏也得賣他一個面子,倒也不會有人說什麼。
綿駒的一句話,讓衆人回過神,確實,姜梨這一手琴藝衆人都瞧見了,那指法悉,可不像是第一次琴的人,看的模樣,只怕已經學了許多年。可那寺廟庵堂裡又沒有琴師,莫不是哪裡來的高人?藏於俗世之外?
姜梨一瞧綿駒熠熠發的眼睛,就曉得綿駒心裡在想什麼,乾脆順水推舟道:“家師已經遠遊……”
呵,果然是有高人指點!
綿駒差點按捺不住就要撲上前來,一迭聲的追問:“你那師父甚麼名字?家住在哪?去往何地了?怎麼樣才能找到他?”
姜梨爲難的看了他一眼,含含糊糊的道:“學生也不知道……”
綿駒聞言,先是有些著急,隨即想到了什麼,又長嘆口氣,道:“罷了罷了,這些高人大都不願意自己的行蹤,一生如風般自由,又怎會爲俗世所累。”又看著姜梨,頗有些羨慕的開口:“你這小姑娘倒很有造化,小小年紀就能得這樣的高人指點,這輩子也都能用不盡。我怎麼沒這樣的造化?哎!”
姜梨見他長吁短嘆的模樣,心中有些哭笑不得。不過綿駒的話,到底是讓別人心中解了。
周圍的人俱是談論起來。
“原來姜二小姐是得了高人指點,難怪彈得這般好?我瞧著比方纔姜三小姐的還要技高一籌?”
“那可不?綿駒先生不是說了,能被綿駒先生爲高人的,自然很了不得。姜二小姐出師高人,哪是旁人能比得了的?”
“姜二小姐可真是好運,說不準日後能爲琴師。你瞧綿駒先生的模樣,這是起了才之心吶。”
“啐,放著好好地首輔千金不做去做琴師?姜二小姐又沒病。”
耳邊的談論從方纔到現在,彷彿一下子就天上地下。葉世傑有些愕然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想清楚後,又忍不住失笑。
一開始他忍不住爲姜梨揪心,可又覺得,姜梨或許能有自己的辦法。那個勢力的、看不起商戶的千金大小姐如今長大了,變了和過去迥然不同的人,最明顯的一點就是,變得比從前聰明多了。
姜元柏聽著周圍的同僚誇獎姜梨的聲音,一時間心意複雜難明。一方面,無論如何,自己的兒得了旁人讚賞,總是讓他高興的事。另一方面,看著姜瑤委屈的模樣,他又有些心疼。
到底是自己如珠如寶捧在掌心裡長大的小兒,從來琴藝一項都是姜瑤最擅長的,如今被姜梨比了下去,姜瑤必然很難過失。
事實上,姜瑤心中的妒忌大於難過,仇恨大於失。在姜梨開始彈撥《胡笳十八拍》的時候,姜瑤就曉得,今日的局面,怕是又要因爲姜梨而攪混了。看向季淑然,見季淑然也是一臉凝重,心裡就有些失措。
失措過後,就是深深地恥。
被姜梨比下去,被一個扔在庵堂裡早就一無所有的姜梨比下去,這比殺了姜瑤還難。尤其是看到周圍人對姜梨琴藝的稱讚,就無異於狠狠地打了一掌在姜瑤臉上。
誇姜梨彈得好,那是什麼?
就在姜瑤快要抑制不住自己面上的表時,坐在邊的季淑然輕輕拍了拍的手,對道:“不要慌,還沒到最後,未必會輸。”
聽了季淑然的話,姜瑤才漸漸平靜下來,雖然心有不甘,卻終究沒有時態。
姜瑤的神變化也被姜玉娥盡收眼底,心中雖然疑季淑然到底說了什麼,不過更疑的,是姜梨怎麼會在琴樂一項上如此出衆?
本以爲回府後的姜梨,是比自己還要不如的可憐蟲……可是事實接二連三的證明,姜梨仍然能踩在自己頭上。
姜玉娥恨恨的盯著姜梨,不曉得是在爲自己父親庶子的份不甘,還是爲自己比不上姜梨而不甘。
此刻,孟紅錦心裡也十分不舒服。但凡姜梨得了什麼誇獎,人們總是要憐憫的看一眼,每個人都在提醒不要忘記自己說過的賭約。看著孟友德難看的臉,孟紅錦心裡也十分後怕。倘若姜梨真的在明義堂的所有校考中拔得頭籌,自己就要在國子監門口去外裳給姜梨跪下來道歉。
那樣一來,自己就會淪爲整個燕京城的笑柄了,還會讓孟家擡不起頭,父親一定不會原諒自己。
孟紅錦的後背,驀然生出一陣涼意,彷彿已經看到了那可怕的一面。
不會的,安自己,姜瑤也彈得不錯,姜梨未必就會奪魁,不會的……
姜梨走下了臺,沒有回到姜家那邊,而是走到正對招手的柳絮旁。
柳絮興的拉起坐下,姜梨還是第一次見這姑娘有如此多的緒,柳絮道:“姜梨,你方纔彈得那首《胡笳十八拍》實在太厲害了!難怪你方纔上臺前要說彈沒有人彈過的,《胡笳十八拍》還是第一次有人在校驗場上彈,我瞧著你比姜瑤彈得好多了,連我這樣琴藝平平的人都能覺到你琴聲裡的意境,以你說的‘琴心’來看,這一場,魁首非你莫屬!”
說的很有自信,像是就是考一般。
姜梨微微一笑:“那可未必。”睨了臺上一眼。
校驗臺上,綿駒正對師延道:“小延延,方纔姜家那小丫頭彈得,你覺得怎麼樣?”
“小延延”,樂師延板著一張臉,對綿駒給他的稱呼不置可否,道:“還可以。”
世人都曉得,樂師延最是傲慢挑剔,大部分人在他那裡得來的評價也無非是“太難聽”“可怕”“不好”,得一個“還可以”,那就說明師延對此人已經認可了。
綿駒顯然十分了解師延的個,當即就一拍掌道:“我就知道小延延跟我的想法一模一樣,我們這樣的高手,都是這麼以爲的!”又看向驚鴻仙子和蕭德音,問:“仙子和蕭先生怎麼看?”
驚鴻仙子有些爲難。
是拿了季淑然銀子的,“賄賂考”這事,過去的明義堂從未有過,驚鴻仙子之所以這麼做,也是本想著如今的明義堂,在琴藝上能與姜瑤一較高下的本沒有。姜瑤就算憑藉自己本事也能得魁首,季淑然給拿的銀子說是對指點姜瑤的酬謝,可那酬謝也太厚了些。
驚鴻仙子也就接了,想著這是順水推舟的事,反正姜瑤本來也是可以得魁首的,不弱做個人給季家。而且姜瑤到底算半個徒弟,於公於私,都要偏向姜瑤一些。
本是板上釘釘的事,誰知道半路中殺出一個姜梨來。平心而論,姜梨的琴藝在姜瑤之上,尤其是姜梨以十五歲的年紀能領悟“琴心”,在眼下實在是麟角。
驚鴻仙子才也清高,但常年混跡於風月場所,即便只是清倌,也曉得人世故。姜梨固然很好,可拿了季淑然的銀子。姜元柏的兩個嫡,姜梨七歲就被送走,姜瑤纔是跟在姜元柏邊長大。姜瑤更寵,姜瑤還有季淑然和季家,姜梨什麼都沒有……
“姜梨很不錯,與瑤不相上下。”驚鴻仙子斟酌許久,才道。
此話一出,不曾想綿駒直接樂了,道:“仙子莫不是看在姜瑤是你徒弟才偏心與?我瞧著姜梨小丫頭可比姜瑤的造詣多多了,且不說《胡笳十八拍》比《平沙落雁》更難,關於意境的領悟,姜瑤在門外,那姜梨小丫頭可是已經進了門了。仙子,怎的如今越發世俗,再過幾年,怕是連你自己的‘琴心’也失了!”
這話說的極爲不客氣,幾乎是不給驚鴻仙子面子了。驚鴻仙子在仙樓做清倌開始,便時時被文人墨客捧著,何曾被人這般不客氣的斥責?當即臉上一片通紅,惱不已。
“罷了,蕭先生如何看?”綿駒又問蕭德音。
蕭德音沉了一會兒,卻是出乎意料的開口道:“我也以爲姜梨同姜瑤不相上下。”
這便是不承認姜梨要好過姜瑤了。
綿駒當即冷笑一聲,看著蕭德音的目也變了,他問:“蕭先生莫非也收了姜瑤這個徒弟?怎的一個兩個都昧著良心說話。”
蕭德音道:“倒也不是,姜梨固然彈撥的很好,可《胡笳十八拍》這首曲子悽怨太重,不如《平沙落雁》意境開闊。《胡笳十八拍》指法與《平沙落雁》不相上下,難就難在意境,畢竟曲者的悽怨之心,常人難以同。但就德音本說來,不喜悽怨之音,琴心如人心,倒喜歡疏遼闊之意。”
“真是胡說八道。”綿駒被蕭德音一席話氣笑了,道:“我今日才知道原來琴心還分高下。恕我直言,蕭先生,你這樣沽名釣譽的琴心,只怕已經擔不起燕京第一琴師的稱呼了。且不提驚鴻仙子,那已經過世的狀元夫人薛芳菲娘子也比你強,再過幾年,怕是那姜家的小丫頭姜梨也勝出你多矣!”
這番話可是毫不客氣,卻說的蕭德音然變。
道:“綿駒先生慎言!薛芳菲私德敗壞,你竟然拿我與相提並論?”
“說的蕭先生人品很好似的。”綿駒語帶嘲諷。
“你!”
這校考還沒結束,兩位考都要先在臺上吵起來了。雖然綿駒看起來很好說話,卻是個極爲固執的老頭兒。驚鴻仙子連忙出來打圓場,笑道:“兩位何必怒,這還有別的學生尚未上臺,等他們一起上了也不遲,倘若中途還有琴藝更高超的,便不必難以取捨了。”
綿駒冷哼一聲,這才罷休。可是幾人卻心知肚明,只怕接下來的學生裡,要想超過姜梨和姜瑤二人的,本沒有。
最後還是要爭執一番的。
臺上綿駒和蕭德音的爭執,也被姜梨看在眼裡,雖然聽不到兩人說的到底是什麼,不過大約也能猜得到一點,是關於與姜瑤的琴藝。綿駒想來是推崇自己的,因爲綿駒在進宮之前,只是個普通的民間樂師,姜梨彈琴前的一首鄉間小調,應當很合綿駒的子。
至於蕭德音,若是從前,姜梨信一定會站在自己這邊,可是眼下……就說不定了。
周彥邦盯著柳絮邊的姜梨,方纔姜梨的琴藝再一次震撼全場,他便又在心中更加堅定了一定要和取消和姜瑤的姻親,和姜梨在一起的念頭。姜梨本就是他的未婚妻,若非差錯,說不準他們現在都已經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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