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我和阿元躺在榻上。木板不牢固,翻個就吱吱呀呀地響,還時不時有蚊蟲在耳邊吵,擾得無法睡。
我和阿元乾脆說起話來,聊了些今日的事。
“夫人,季淵公子會將你一直留在此麼?”阿元問。
“他要聽吳琨的。”我說,“再說不留在此,還能去何?我算得他何人?”
阿元嘆氣:“我從前慶幸夫人嫁了大公子,如今卻覺得不好。”
我笑笑,安道:“我若不嫁給大公子,如何遇得到你們兄妹與李掌事。”
“說是這麼說……”阿元嘟噥。
“他也有不得已。”過了會,我輕聲道。
其實,我不是不會多想那些有的沒的事,但是關係到裴潛,我的糾結就不會太多。這一切,恐怕還是來自我對他的瞭解。
除了自己的家人,我很能稱得上了解誰,裴潛是那爲數不多的一個。
他年即有盛名,人人說他行爲舉止合乎規範,堪稱君子。不過鮮人知道,他是個喜歡自在的人。他有抱負,想像一代名臣那樣在朝堂揮斥方遒,所以他苦讀經史策論;他也想像一代名將那樣馳騁疆場,所以他跟武師自習劍。
詩賦棋藝,闊論清談,人們眼中的季淵公子,是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所以,他應該做的事很多。他的父親不喜歡他從軍,就應該從文;他和我的婚事危急家族,就應該悔婚另娶。如今也一樣,裴氏與吳氏好,父母家族又在揚州,他當然應該效力帳下。
這當然是我的推測,可今日看到吳琨的做派,連我這個婦人都覺得此人氣候不足。他對裴潛拉攏又防備,其中微妙,裴潛比我更清楚……想著這些,我亦自嘲。我當年也自負我瞭解裴潛,所以當聽到他悔婚的消息,我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我們之間的義看似牢不可破,而當風雨刮來,它卻像長久養在室的花朵,的葉頃刻摧折。“今日那軍曹說,雍都來了人,吳琨何時會去談?”阿元問。
我嘆口氣,搖搖頭:“不知。”
我無比想念雍都。那裡,雖然每日對著郭夫人的指東說西,還要擔心著魏傕還是哪個老匹夫給魏郯塞妾侍,但我還有別的會讓我振的東西。比如生意,比如魏郯……想到那個名字,我不出神。他在。在幹什麼?
還有那個“馬奎已至”,至何?麼?我忽然想到下車時看到的人,心底一,莫非……
“要是能快些回去,就好了……”阿元的聲音已經迷糊。
我應一聲,慢慢閉上眼睛。
手放在小腹邊上,我的肩膀抵著阿元的手臂。淡淡的溫,讓我努力地將旁的人想作記憶中的模樣……此時此刻,他也在想著我麼?
魏安無論做什麼,畫圖總是必須的。
韋郊討來的紙都給了魏安。一天過去,兩天又過去,魏安一直在畫圖,對院子裡的木料視無睹。黃叔忍不住,說要先把那些原木鋸好,魏安卻說不必。
“急什麼,磨刀不誤砍柴工。”韋郊慢悠悠地說。
來探我們的人,除了裴潛,還有崔珽。
照事看來,如果不是他那日在吳琨面前稱讚魏安的馬車做得好,魏安也不至於被吳琨拿馬車來辱。
所以他來的時候,阿元、黃叔和韋郊對他沒什麼好臉。
但是崔珽顯然不在乎,魏安也顯然不在乎。
魏安將自己的圖在崔珽面前擺了一堆,二人你一眼我一語,埋頭討論。
“二公子真是。”阿元不滿地說,“跟那小人有什麼可說的,如今倒真像要一心一意給吳琨造車。”
韋郊用石杵“鐺鐺”地搗藥,一邊搗一邊悠悠道:“說不定,四公子是想馬車做得好了,吳琨一高興就會放了我等?”
這些話說得夠大聲,可是那兩人全似充耳不聞,阿元和韋郊一副悻悻之。
七日之後,魏安的圖終於畫好了。他先給士卒幾塊木板,讓他們拿去按圖打製金件。而後,就開始對著院子裡的一對木材畫畫量量,定好之後,幾人開始鋸的鋸,刨的刨,手造車。
我無事可做,只能在一旁看著,守著水碗,誰了就遞上水。
而魏安設計之事亦有奇效,三日之後,那些木料拼拼楔楔,已經能看到一個大致的架子。
勞作的樂趣,有時並非在結果。日頭西斜的時候,衆人著汗,人人臉上都有幾分得意的神采。傍晚涼快,我們幾人也不講究太多,就在院子裡坐著木料用膳。吃完之後,一名士卒來收碗筷,阿元正要將食遞去,才擡頭,忽然低低地驚呼一聲。
“噓!”那人連忙示意噤聲,片刻,向公羊劌一笑,“公羊兄弟。”
天半暗,楊三笑盈盈地著我們。
阿元捂著,瞪大了眼睛,衆人皆是驚喜。
“喲喲!”韋郊跳起來,繞著他轉了轉,笑道,“楊兄弟穿起了兵的行頭。”
楊三低頭看看,不好意思地說:“也就頭上這巾子是配的,除了去,再把襟一敞,還是江湖模樣。”
“噓!”公羊劌打斷他,示意門外。
楊二嘻嘻一笑,說:“無事,鄧五在外面。”
公羊劌仍不放心,眼角卻掩不住笑意:“爾等幾個都來了?”
“就我和鄧五。”楊三道,“其他兄弟都在城外,他們不是有刀疤就是做囚犯時刺了青,徵兵的一看就知道是牢裡逃出來的。”
公羊劌頷首,道:“大哥也在城中。”
楊三眼睛一亮,頓喜:“大哥?他怎會在此。”
公羊劌沒有解釋,道:“城中有縣牢,爾等去打探一番,商議下路線時辰,便可救人。”
“好嘞!”楊三手,正要再說話,門外響起鄧五的聲音:“碗筷收好不曾?磨磨蹭蹭!”
楊三收起神,低聲道:“有人來了,我須趕走。”
公羊劌頷首:“去吧。”
楊三把碗筷收攏好裝進筐裡,提著往門外走去,裡嚷嚷:“來啦來啦!催什麼!”
大門重新闔上,我對公羊劌說:“你這些兄弟倒是講義氣。”
公羊劌看看我,淡笑:“義氣是其次,你那一萬二還未付錢。”
我:“……”
自從知道了楊三他們來救人,院子裡的氣氛明顯不再抑。阿元每日都要念著父親和兄長落幾滴淚,現在又全然恢復了從前的神。
魏安的馬車已經大致做了出來,工匠打製的車軸等金件也送了來,裝上車,竟是嚴合。黃叔負責和公羊劌給木頭磨塗漆,魏安拿著鑿子和錘子在車廂裡敲敲打打。
楊三時不時會來送飯,跟公羊劌商談些劫囚逃走的細。從他口中,我得知那個馬奎雖然有傷,但走不問題。
他還帶來了匕首,一人一把,用腰帶捆在服底下帶進來。深夜裡,公羊劌把刀分給我們。我得到了一把短小些的,小心翼翼地出鞘,月下,寒如水。
許是魏郯的關係,我有些心疼魏安。他在家中不曾幹過重活,如今,我每天晚上我都要給他挑手上磨出的水泡。
“疼麼?”我問他。
“不疼。”魏安搖頭,眼睛還盯著他作圖的圖板,似乎在琢磨著那車。
我瞄了上面一眼,道:“這車改了?”
“嗯。”魏安說,“車廂加裝鐵板,可更加牢固。”
我有簡直想一掌過去把他腦袋拍醒:“吳琨讓四叔造車,不過想要個樣子,四叔這般下力氣做甚?”
“讓他做吧。”公羊劌走過來,悠悠道,“四公子聲名在外,不做出些好鎮鎮吳琨,他那眼睛能長到天上去。”說罷,對魏安笑笑,“對麼?”
魏安抿抿脣。
我覺得這兩人神蹊蹺,狐疑地看了一會,問公羊劌:“楊三他們要劫囚,這邊還顧得了麼?”
公羊劌沒答話,卻問魏安:“四公子,此車何時可?”
“再過五日。”魏安答道。
心中似有一道亮劃過,我睜大眼睛看公羊劌:“你是說……”
公羊劌笑笑,正對韋郊、阿元和黃叔道:“諸位都過來,我等商議商議。”
乘車逃走之事,我無論怎麼想都覺得懸,可是公羊劌和魏安卻以爲可行。
“四公子將此車加固,我等五人坐在其中,並無妨礙。”公羊劌道。
我說:“坐得下可不夠,此車沉重,奔跑起來豈不吃力?”
公羊劌有竹,“附近駐有吳琨的騎兵,楊三打探過,馬廄就在東面百丈之外。若得三匹以上,此車奔跑起來不會慢。”
“那如何出得此宅?”阿元問。
公羊劌道:“宅外的守卒由我對付。楊三等人去救馬奎,行事時,另有兄弟在城中放火,待得大,我等便可一道衝出城去。”
衆人相覷。此計他們說得順利,施行之時卻會有諸多變數。可如果想憑自己的本事逃出去,我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辦法。
“有了對策便好辦。”韋郊率先開口,躍躍試地手掌,“韋某來配些毒,也吳姓小兒嚐嚐厲害!”
阿元瞥他:“你不是扁鵲麼?怎還下毒?”
韋郊不以爲意:“毒算什麼,某還會開顱取骨,在天靈蓋鑽個窟窿,治不好死不得,疼死他。”
阿元皺眉,一臉嫌棄。
“此事,有裴潛麼?”他們七八舌地議論之時,我問公羊劌。
公羊劌沒有否認,卻意味深長道:“他有他的不得已,也不能全靠他。”
我微微頷首。
衆人有了計議之後,事的眉目也漸漸清晰。
韋郊說到做到,打著給我治病給衆人治勞疾治蟲咬治鼠啃等各種名目,向外面要藥材。而楊三和鄧五每次送來的飯,桶底都會夾帶些銳,或是些箭頭,或是些形狀不一的鐵刺。有一回送湯來,阿元剛要拿碗去盛,卻被公羊劌止住。
“火油。”公羊劌將湯罐聞了聞,對一笑。
這些事是如何得來的,我沒有細問,但是心底總能想到一個人,他暗地張羅著,臉上卻平靜如故。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手時的細節也已經安排好。據楊三送來的消息,由於附近有兵營,宅院又小,看守正門的士卒三人一班。手之前,正是人定睡之時。公羊劌先潛出門外,殺掉那三人,與韋郊和黃叔穿上服扮作士卒。而後,公羊劌去尋馬,套上車,就能離開。
到了第五日,傍晚之後,眼見著金烏點點西沉,只覺心中咚咚撞響。
用膳時,楊三又來到,可是他帶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
“今日吳琨將騎兵派出了城外,只怕今夜無馬。”他憂慮地對公羊劌說。
衆人臉上皆是一沉。
公羊劌沉,冷靜地說:“無事,我來想辦法,爾等劫獄,仍可依計行事。”
楊三應了一聲,走開了。
時辰一點一點地過去,天空無星無月,魏安自制的滴上,楊三等人約定的時候已經越來越近。
“怎麼辦?”阿元著急地問。
公羊劌蹙眉思索,片刻,深吸口氣,忽然出一副笑臉。
“哈哈!了!”他發出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走到門前,用力地拍門,“開門!了了!”
我們都被他驚了一下,立在原地發窘。
門被打開,士卒一是一臉奇怪:“吵什麼?”
“了!馬車了!”公羊劌高興地說,“快報知你家主公!我家四公子已做了馬車,還不快快放人!”
士卒不耐煩地說:“什麼時候了,我家主公已經歇息,明日再報!”
“明日?”我忽然明白了公羊劌的用意,走上前,“你家主公兩日前還來催,不是急用?”
“這可是你家主公要的車,若耽誤了,你來擔罪?”阿元也幫腔。
士卒一臉猶疑,片刻,與旁邊的人說了幾句話,對我們道:“等著。”說罷,轉走開。
門闔上,衆人臉上都出希的神。
“吳琨會立刻來取馬車?”我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問。
“八會。”公羊劌道,“他是出名的急。”
“那就有馬了。”黃叔眼睛發亮。
公羊劌的神卻張,低低吩咐:“再去看看有什麼不曾準備,稍後馬匹來到,便可手。”
當一陣馬蹄聲傳來,我的手心已經膩出了薄汗。我的腹部重新裹起了布條,匕首按公羊劌的指點縛在小上,一切都爲了出逃。
可是當大門打開,卻見火把耀眼。兩列軍士涌,後面,一人踱,卻是吳琨。
況轉變得讓人措手不及,衆人相覷,臉上都有些驚惶無措。
“我聽士卒來報,馬車制好了?”吳琨一錦袍,神已然帶著倨傲。
“正是。”片刻,魏安答道。
吳琨將院子裡的車看了看,未幾,忽而看向我,笑意彎起:“今夜鄴水之畔,水榭樓閣皆綴以明燈。若得與夫人乘此新車同遊,豈不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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