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辨認,約聽出是一個子在低聲哼歌的聲音。
“……漠漠長野,浩浩江洋,吾兒去矣,不知何方……蒼山莽莽,白日熹熹,吾兒未歸,不知其期……”
歌聲音質微啞,不知是天生的,還是已經唱了很久壞了嚨,然而那簡單的字句裡,句句思念,句句深。
夜半、深宮、古老而簡單的地方小調,細弱而悠遠的子唱之聲。
孟扶搖心裡驚了一驚,覺得有點骨悚然,突然眼角捕捉到亮一閃,轉頭,便看見伏在牆上仔細凝聽的戰北野臉上,緩緩流下兩道細細的水流。
那水流在那幾乎從不流淚的男子眼中緩緩聚集,慢慢盈滿,淺淺墜落,細細流下。
那點水反著月,驚心魄的亮。
孟扶搖的手指,扣進了宮牆。
這一對淒涼的皇族母子。
母親日夜不睡,在最靠近宮牆的花叢深不斷歌唱。
兒子含淚,隔著一道宮牆,聽近在咫尺卻不能見面的母妃思念他的歌聲。
母親已經瘋去,卻靈醒的知道兒子的一切境。
兒子日夜奔馳,不計犧牲只爲趕回側,卻最終只能隔著宮牆想象枯槁的容。
咫尺,天涯。
孟扶搖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牆上,熱淚盈眶地想起前世裡病牀上的母親。
是不是也在日日等待自已,在思念的間歇唱著小時候那首《乖娃娃》?
是不是也會在夜半無眠,走進月下的花叢,用瘦弱的手指,過那些半歇的花苞?
無聲的眼淚溼了那一深紅的牆面,戰北野側首看著,他眼中淚痕已幹,卻在這一刻多了一分恰惜和嘆息的神,伏牆上不能有太多作,他探過手指,輕輕了孟扶搖的肩。
孟扶搖勉強對他一笑,眼睛裡影搖曳,碎了一天的星。
戰北野看著,像看進一個自已與生俱來的傷疤,疼痛而不可害舍。
這個會因他哭泣的子……
這些他註定要一生珍視的人們……
歌聲在飄搖,戰北野目裡亮起灼灼的烈焰,他一振,便要衝過宮牆。
“……吾兒未歸……”
“恭靜太妃。”
突如其來的男子聲音驚得孟扶搖和戰北野齊齊一,孟扶搖眼疾手快一拉戰北野,生生將他起的態勢拉了下去。
“夜深了,您還是進屋歇息吧。”這聲音約太監聲氣,似乎正在勸說戰北野的母妃。
沒有回答,依舊在唱的歌。
“請太妃進屋!”這是另一個男子的聲音,年輕,冷,語速緩慢,那個“請”字,語氣很重。
太監侍衛們得了指示,便聞步聲雜沓,似乎有人去攙扶太妃,太妃的歌聲乍止,人卻似乎不肯合作,約間響起掙扎聲息聲踢打聲拖拽聲,接著“哎喲”一聲有人大,“咬人!”
孟扶搖在掙扎聲響起的那刻,立刻手捺住了戰北野。
滿面哀求,看著剎那間眼珠赤紅,連頭髮都似乎要豎起的戰北野,用目無聲懇求,“別,千萬別!”
宮此刻侍衛雲集,那年輕人大概是他弟弟,正張網以待,此時現,不啻於送死。
戰北野伏在牆上,全都在抖,手指深深的扣進牆,指節模糊。
他極慢極慢的轉頭,看著孟扶搖……他可以不怕死的衝進去,面對戰北恆的陷阱和羅網,只爲救得母妃遠離那些人魯的拉扯,母妃那般的畏懼生人,從不願給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他一想到此刻的驚恐無助便恨不得以相代……然而,不能。
他不是一個人,孟扶搖,在他側。
他要爲母妃負責,但又何嘗不要爲孟扶搖負責?他怎能爲一己私心,害孟扶搖陷危險?
戰北野閉上眼。
他將額頭抵在牆上,無聲的、幅度極小的、卻極其用力的死命的抵,那般毫不憐惜自已的輾轉,那些深紅的漆面被磨掉,再慢慢染上另一抹鮮豔的紅,那些紅逐漸擴大,他卻不肯停息,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抵住心裡,明知母妃被欺辱卻不能救所產生的巨大痛苦。
孟扶搖咬牙,牙齒深深陷下脣,轉過頭不去看戰北野,拼命著自己思考,該用什麼辦法救出戰北野母妃,哪怕是見一面也,那個可憐的子,好像真的已無力再繼續堅持。
宮的掙扎仍在繼續,孟扶搖按著戰北野,實在很怕他經不了這般度秒如年的煎熬而突然暴起,一片混中卻突然約聽人開口。
“罷了。”
這似乎是中年男子的聲音,帶著久居上位者的威嚴,側戰北野眉頭跳了跳,孟扶搖立即明白,原來戰南也在。
宮一片沉靜,那子沒有哭泣,竟然在人們放開的那一刻又開始唱。
“……吾兒未歸,不知其期……”
一宮的人沉默聽著,良久,天煞國皇帝似乎在輕聲嘆息,道,“朕小時候,似乎聽過這歌。”
他語氣裡有些遙遠的回憶和悵然,慢慢道,“太后去得早,不過依稀記得和恭靜太妃不錯,朕三歲時,在膝上聽過這歌。”
衆人更加沉默,戰北恆似乎在咳嗽。
恭靜太妃卻突然不唱了,半晌結結道,“……不該唱給你聽。”
戰南“哦?”了一聲。
恭靜太妃大聲道,“你要殺他——你殺他——”
這一刻居然思路清晰,語言毫無滯礙,甚至知道戰南要做什麼,全然不像個瘋子,錚錚對天煞皇朝的皇帝大聲指控:你要殺你弟弟!
戰北野震了震,滿宮的人更加雀無聲。
“朕要殺他又如何?”戰南默然良久,竟然爽爽快快認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他不稀罕你!”太妃把‘酣’字聽錯,更加激的爲兒子瓣護。
戰南似乎笑了笑,大約是覺得自己和一個瘋了的子對話實在有些無稽,冷冷道,“鬧了這半夜也該夠了,點了太妃道送回寢殿,其餘人各守各位。”又對戰北恆道,“恆弟,隨朕去書房。”
“是。”
步聲紊紊而去,隨之離去的還有一大批侍衛,前方巡查的侍衛也向這面宮牆過來,孟扶搖和戰北野遊向另一面牆,繼續躲在影裡。
遠遠的,孟扶搖看了出來的皇帝王爺一眼,計算了下距離和他邊人數,覺得要想從這裡衝過去挾持那兩個,實在也不大可能,只好放棄。
又等了一陣,等到人最睏倦最鬆懈的深夜時分,兩人正打算悄悄掩進去,忽聽見裡面的開門關門聲,有人走近這面牆,懶懶的倚上牆,打了個大大的呵欠,道,“一連這麼多天,經常整夜整夜的沒得好睡,累死人。”
另一人道,“我算過時間了,現在烈王本不可能出現在磐都,了翅膀也飛不過來,何必讓我們從現在開始就日夜守衛?”
先前一人道,“我還聽說,烈王死在長瀚山了呢。”
“真的?”發問的似乎是三個人,兩個驚喜,一個失落。
“數萬兵圍剿,他被死亡之林,你們知道的,那地方從來沒人能活著出來。”
一陣沉默,半晌一人低低道,“可惜了烈王一世英雄……”
“存志!小心你的話!”立即有人喝斥他,“那是陛下親令圍殺的逆賊!”
那人默然,半晌憤然道,“老孫你這話說得出口,三年前你家崽子出天花,有個名醫能治可是你出不起銀子,借遍親戚還差大半,眼看你家崽子就要送命,不是回京述職的王爺無意中得知慷慨解囊,你家崽子墳頭上的草都有尺高了!”
那個老孫嗆了一下,不說話了,那存志的男子哼了一聲,站起來,道,“我去方便。”
他走了幾步,拐到宮後茅廁,剛解開子,眼前黑影一閃,他惶然擡頭,看進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眸。
眼眸的主人很和善的對他笑,順手替他拉上因驚嚇未及扣好的子,悄悄道,“噓——”
這夜半跑進男廁所替人家拉子的,自然是孟扶搖。
那存志的男子張要,孟扶搖手掌一豎,那男子頓時覺得氣息一窒,連口也開不了,他驚駭的瞪著孟扶搖,不知道要下什麼殺手。
孟扶搖後,卻緩緩轉過一個黑影來。
那男子眼神頓時一陣變化,先是驚訝隨即歡喜隨即又生出驚恐來,孟扶搖盯著他神,道,“存志兄,你剛纔的話我們聽見了,多謝你仗義,烈王殿下來做什麼,我想你很清楚,你可願幫我們一把?”
那男子猶疑著,低低道,“王爺尚在,真是令小人歡喜……只是小人勸王爺,娘娘是救不走的,這宮裡宮外,出了這茅廁,步步都有機關,步步都有陷阱,就算拼了小人的命,也沒法幫您救出娘娘來。”
“我只想先見一面。”戰北野低聲道,“我要看見我安好。”
那男子沉不語,孟扶搖突然道,“這男廁相鄰還有個廁是不?”
“是,”那男子道,“看守的人多了,便造了這兩座茅廁,相距很近,後窗相對。”
“讓娘娘來這廁,他們母子不就可以見一面了?”
“不。”那男子答,“娘娘的份,斷不可能出來使用這種簡易茅廁。”
“李代桃僵嘛,”孟扶搖笑,嘰嘰咕咕和那男子說了幾句,那男子想了想,點了點頭,戰北野卻立即道,“扶搖你要做什麼?”
“做該做的事,”孟扶搖拍拍那男子的肩,“存志兄,拜託你,事若有,將來總有機會謝你。”
“王爺名重天煞,厚待部族,驅逐羅,護我邊境百姓安寧,這樣的一代賢王,不當此待遇。”那男子躬,“能爲王爺驅策,是小人的榮幸。”
孟扶搖注視著那男子,看進對方誠懇清澈的眼眸,目微微閃了閃,舒了口氣道,“去吧。”塞給他一個小瓶。
那男子攥著小瓶小心的去了,戰北野和孟扶搖怕被別的用廁所的人撞見,回廁所上方一暗影裡呆著,此地已靠近宮,兩人不敢說話,戰北野在牆上慢慢寫字,“你打算幹什麼?”
孟扶搖寫,“如果可能的話,帶走。”
戰北野目一閃,厲一現,手就要來抓孟扶搖,孟扶搖一讓,指指下方,戰北野無奈,狠狠一瞪,寫,“不許你歪腦筋!”
孟扶搖寫,“老孃的腦筋就沒正過。”
戰北野氣得一個倒仰,正思考著要不要把點帶走算了,底下卻突然匆匆走來一個宮,低頭抱住肚子往茅廁奔。
孟扶搖一笑,飄就閃了過去。
戰北野立即明白要做什麼,大急之下便要追,孟扶搖半空中忽然回首,一個極其凌厲的眼風,竟然震得天不怕地不怕的戰北野都怔了怔。
這一怔,孟扶搖已經從兩個廁所之間的暗影裡落廁,手一擡已經點了那個鬧肚子的宮的道。
順手了的服,對著那宮的容貌簡單的易容換裝,孟扶搖聽得後突然風聲微響,立即極其溜的一讓。
一邊換一邊在狹小的空間躲避著連連出手勢必要攔下的戰北野,只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是:“快支持不住了。”
第二句是:“相信我。”
後風聲一歇,戰北野怔怔的停了手,孟扶搖服已經換好,擡首對眼神掙扎的戰北野嫣然一笑,對男茅廁指了指,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一出茅廁,立即彎腰弓,捂著肚子作拉稀不勝狀,匆匆往殿中走。
那名存志的衛士有意無意在殿前梭巡著,抓著長槍的手指翹起,指向殿暗間。
孟扶搖向他飄過一個激的眼——剛纔請他在巡邏過殿窗前時,將瓶子裡的藥想辦法投宮居住的小室,這人很機靈,很快就做到了。
急步殿,眼掃過殿中,一眼就看出外殿兩個守衛的太監,竟然會武功。
見回來,一個太監招呼著,“蘭兒,鬧肚子了?窗戶記得關上,仔細冒了風。”
孟扶搖含糊應著,走了過去,那太監眼一擡,突然驚道,“咦你不是……”
話音未落,孟扶搖早已一手一個劈昏,順手將那兩人拖進帳慢後,快步進了殿,依樣炮製,轉眼間將宮們都制住,不知道其中誰是太妃可信的侍兒,此時爲了安全只有全部放倒。
珠簾影搖曳,慢微微飄,八寶銅雕小香爐裡香氣淡淡,淡白的煙霧裡,那子沉沉睡著。
孟扶搖輕輕在榻前蹲了下來,看著太妃,戰北野和眉眼很相似,眉宇間都有一種寧折不彎的氣度,只是蒼白消瘦,鬢邊已經微蒼,雖看得出五明豔,但昔日國母風華早已不再,刺下的只是多年混沌迷濛歲月裡,無窮無盡的悲涼。
孟扶搖猶豫著,此刻冒險到了這裡,卻不能確定戰北野的瘋了的母親能不能按照的計劃順利的見到兒子,畢竟瘋了很多年……
沙無聲微響,金黃細沙無聲無息的摧折著時間,孟扶搖想著這一刻戰北野焦灼等待的心,很了狠心,手解開了太妃的道。
太妃緩緩睜開了眼睛。
一眼看見孟扶搖,眨眨眼,眼神裡十分迷茫,卻並沒有立刻尖。
孟扶搖鬆了口氣,輕輕伏到榻前,道,“戰北野託我來,戰、北、野”。
咬字十分清晰,太妃的眼睛立即亮了。低低道,“小……野?”
“是,小野,”孟扶搖眼底微微含淚,爲這母親此刻的清晰,指了指窗外那茅廁,道,“廁,他等你。”
“等……我?”
“對,”孟扶搖去解服,太妃畏的一讓,孟扶搖拍著的背,聲道,“換了服,就可以見小野。”
太妃一聽可以見小野,立即不讓了,合作的張開雙臂讓孟扶搖和換,孟扶搖和換了服,對著一個宮的模樣簡單替易了容,帶到窗邊,再次悄悄指給看,“廁,您低頭過去,進去就能看見小野,不要說話。”
“不說……會殺小野。”太妃突然清清楚楚的冒出了這一句。
孟扶搖鼻子一酸,眼睛已紅了,鼓勵的點點頭,道,“對,不讓他殺。”
“他殺不掉。”太妃嘻嘻一笑,神歡快,剎那間綻放出小兒般的俏風華。
孟扶搖點頭,輕輕推了推,送到殿門口,看著太妃,低下臉,小心的,完全按照教的那樣邁出門檻。
看見太妃攏著,慢慢前行,完全沒有認錯方向的向著廁所去,看見那存志的衛士,有意無意的隔開了其他人的視線,看著一步一步,終於沒有人打擾的步廁。
一切順利得令人難以想象。
孟扶搖靜靜立在窗前,看見太妃背影終於沒廁的黑暗中,提著的心微微放下,想著太妃一擡頭看見對面男廁窗戶裡出現戰北野的臉的驚喜,想著戰北野看見母親無恙時的安,想著明明已經瘋了多年的太妃,竟然一提到和兒子有關的事便神奇的靈臺清明,想著在戰北野邊,總有著那些最偉大最爲塵世俗人不能理解擁有的那些:忠誠、信義、戴和親。
神往的想著,含著淚,微微的笑起來。
隨即向後退去,穿著太妃的宮裝,躺在了牀上,等待太妃回來,或者不回來。
心裡,希戰北野如果可能,乾脆帶他娘走算了,反正自己總比他娘能自保,但現實裡知道,戰北野不可能棄而去。
笑著,雙手抱頭躺在榻上,覺得自己完了一件好幸福的事兒。
然而的笑容,突然凍結在了脣邊。
殿外,太監的細嗓子極穿力的傳來。
“陛下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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