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騎將姓氏相同而且職相當,只不過自稱末將的那位,曉得他與對方沒法子。
耶律斜軫平靜道:“辛苦你們了。”
那支如同草原秋狩的騎軍繼續南下追捕獵。
在騎軍消失在視野後,策馬來到小孩邊的耶律斜軫高坐馬背,他早已手按住刀柄,死死盯住南方不遠的草地。
與此同時,三名武道宗師全部轉,指玄境界扈從完全擋住小孩的影,其余兩人相隔十數步。
正是陶滿武的小孩探出一顆小腦袋,輕輕喊道:“你出來吧。”
沒有毫靜。
提高嗓音,善意提醒道:“你再躲下去也沒用啊。”
終於,草地稍稍松,然後砰然炸裂,一道異常魁梧的形迅猛-撞向陶滿武這邊,兩條壯鎖鏈牽引出來的虹,分別刺向小孩左右兩名扈從口。
小孩急忙喊道:“不許殺人!”
哪怕再晚上片刻,恐怕那名刺客就要被指玄境界扈從擰斷脖子。
這名扈從已經來到刺客前,左手五指握住那人脖子,右手握拳,距離刺客的心口只有寸余。
陶滿武左右兩位扈從,則各自攥一條從刺客雙肩出的鎖鏈,這端鐵鏈盡頭懸有兩柄巨大短刀。
小孩想要上前,耶律斜軫第一次流出焦急神,翻下馬,蹲下擋在前,眼神堅定卻嗓音溫道:“小公主,不可靠近!”
陶滿武嗯了一聲,然後對那個老人喊道:“白頭爺爺,我陶滿武,我不會傷害你的,而且,而且……你馬上就要死了。”
白老人雙眼綻放出,“小閨,你說你什麼?!再說一遍!”
陶滿武大聲喊道:“我陶滿武!”
然後說了句耶律斜軫在所有人都聽不懂的話,“我認識那個人!”
老人沙啞低聲笑,沒有半點人之將死的悲愴,只有莫名的快意,“好好好!好一個天無絕人之路!老天爺,就當我姓楚的欠你一次!”
陶滿武扯了扯耶律斜軫的袖口,認真道:“斜軫大哥,我可以跟白頭爺爺說幾句話嗎?放心,我知道他不會傷害我,不騙你!”
耶律斜軫是唯一知曉小孩那份天賦的存在,親昵地了的小腦袋,“但是我和三位長輩都要跟在你邊,好不好?”
天真無邪的小丫頭使勁點頭,小啄米一般,惹人憐。
快步向前,耶律斜軫和兩名扈從跟其後。
陶滿武在距離那名魁梧老人和指玄境扈從五六步外,突然一屁坐在地上,盤而坐,然後抬頭說道:“有什麼事,老爺爺你說吧,如果我能幫忙,一定幫你!”
哭笑不得的耶律斜軫用眼神示意那名宗師松開五指,後者言又止,終於還是松手收拳,橫移三步,給小主人讓出足夠視野,哪怕知道這名刺客已到了油盡燈枯、氣機乾涸的淒慘地步,那名指玄境高手仍是不敢有任何掉以輕心。
披頭散的老人也跟著小姑娘盤而坐,斜眼瞥了一下那名指玄境高手,冷哼道:“換做平時,老子一隻手殺你!”
其實老人原本已經放棄逃出生天的打算,之所以用盡最後的氣神藏此地,無非是想要給自己留下一個相對面的死法而已。
天大地大,竟然能夠偏偏遇到這個陶滿武的小丫頭,恐怕只能用天意來解釋了。
老人低頭大口息,寬闊膛劇烈起伏,氣機稍微平緩之後,向那個小姑娘緩緩開口道:“小丫頭,我聽那個人說起過你,但我很奇怪的是你怎麼認得我?”
陶滿武沒有任何瞞,嗓音清脆道:“之前我只知道應該往這邊走,但其實不知道會遇到什麼。也只知道老爺爺你不會傷害我……而且我能看到某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小孩想了想,很快出雙手,在空中看似隨意的圈圈畫畫,十分潦草雜。
老人嘖嘖稱奇道:“這般天賦異稟,當真是聞所未聞!跟他分別前,我聽他無意中提起過你,知道北莽有個陶滿武的小丫頭……”
陶滿武眨了眨那雙靈氣十足的眼眸,流溢彩。
眼眸最深,藏著些高興,又有些傷。
老人咳嗽起來,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沉聲道:“我本是公主墳大念頭的……罷了,這些事就不多說了,總之我在離開北涼前是想著去中原江湖的,卻得到另一個老頭子的信,說是敦煌城那邊有玄機,希我能最後做件事,只可惜我隻做了一半……陶滿武,你記住,盡快讓那個人知道,越快越好!讓他知道他在北邊不止有個人,更重要的是那個人,給他生了個孩子!”
陶滿武微微張大,顯然有些不知所措。
老人苦笑道:“顧不得你這丫頭會不會幫忙了,說句良心話,不幫也是理之中,不管怎麼說,我總算死得安心些。”
說完這句話,老人艱難手袖,這個作嚇得耶律斜軫和三名扈從都如臨大敵。
不過老人只是拿出一本並不厚的泛黃書籍,輕輕拋給小姑娘,自嘲道:“他送給我的一部刀譜,後來他自己也添加過一些招式,我大致看得懂,可惜全都學不會,小丫頭,送你了。”
陶滿武雙手接過那部刀譜,捧在懷中,眼眶潤。
知道,老人是真的要走了。
老人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笑道:“小丫頭,記住嘍,白頭老爺爺我啊,楚狂奴。是那個人一生當中,見到的第一位絕世高手!”
老人扯了扯角,閉上眼睛,自言自語道:“給那湖水泡過的,狗日的……竟然還真好吃……”
陶滿武了眼淚,對著死去的老人大聲許諾道:“我答應你!我一定會跟他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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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坦坦翁桓溫、理學宗師姚白峰和三人之後,劉懷在不之年擔任國子監左祭酒,之後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沒有轉任別館閣衙門,最終死於國子監左祭酒任上。
期間這位離歷史上最年輕的左祭酒,一次又一次拒絕了離新帝的招徠,不去做禮部尚書,不去做翰林院掌院學士。
古稀之年的老人最後一次在國子監授課,不合常理地專門為滿堂北涼讀書人講學。
老人手中拎著一壺綠蟻酒,為那些正襟危坐的冠士子開課授業之前,舉起手臂,輕輕搖晃酒壺,笑道:“知道在祥符四年,這壺酒賣多銀子嗎?你們肯定猜不到,如今這壺酒哪怕已是最上等佳釀的綠蟻,也不過六十文而已。記得在那個祥符四年的初春大晚上,我頭回喝酒,就是咱們北涼道的綠蟻酒,那一個貴啊,某人隻給我剩下小半壺的三口酒,就收了我足足六兩銀子!當時還真沒覺得好喝,隻覺得嚨滾燙,如果不是當時無分文,加上是糊裡糊塗賒帳才喝上的酒,早就把那一口綠蟻酒吐了。而這個某人呢,還大言不慚說是看在北涼同鄉的份上,三兩銀子的酒賣我六兩了,你們說這家夥心黑不心黑?”
在國子監求學的年輕士子們頓時哄堂大笑。
老人微笑道:“的確很黑心對不對?嗯,這個家夥你們其實不陌生,曾經短暫擔任過咱們國子監右祭酒,所幸很快就卷鋪蓋滾蛋了。他姓孫名寅,你們沒猜錯,正是咱們太安城的那位‘孫老五’,把尚書省六部衙門除了兵部之外,擔任過五部尚書的孫寅孫大人!”
北涼士子們先是下意識噤若寒蟬,但是很快就又哈哈大笑起來。
若說別的員,別說什麼位列中樞的正二品尚書大人,就是一部侍郎郎中,也絕不敢如此公然大笑。
可孫老尚書不一樣,用他老人家的話說就是“你們小輩,只要不欺負我氣力不濟當場揍我,那就都沒事,當面暗中罵我都無妨,我孫寅自從當上大後,就從不罵比自己小的人了,為啥?反正看不順眼,就直接讓他滾蛋,還罵他作甚?只有當比我大的,嗓門比我的,我才只能罵一罵,過過乾癮罷了。”
孫寅不是脾氣好,反而脾氣奇差,可偏偏是這麼個家夥,要麼對他痛恨畏懼至極,要麼敬佩得五投地,有中立之人。
要知道就連皇帝陛下都曾笑言:“孫老兒每次在朝會上指著鼻子跳腳罵人,不管當下朕覺得有理無理,絕不忙著下定論,每次都先裝在耳朵裡,等徹底回過味兒,才決定是回罵他一通,還是賞他幾壺好酒。”
先後輾轉尚書省五座衙門且都當上尚書的孫寅,與前朝重臣坦坦翁,似乎很像,可又很不像。
大概當世唯一能夠在罵人一事上穩穩過孫寅的家夥,就只有那位一生之中僅僅京三次的北涼道老經略使,天底下擔任經略使一職最久的封疆大吏,陳錫亮!就只有他了。
半輩子的經略使,半甲子的左祭酒。
如今離朝廷專門用以形容場上某人的長久不挪窩。
前者是指陳錫亮,後者便是說劉懷。
老人等到眾人恢復平靜,沉聲道:“你們這一輩的北涼讀書人,大概無法想象當年的景,我至今記憶猶新,在我赴京趕考的那年,是永徽末年,京是祥符元年,我在當時的太安城,就到一幫別地士子,衫鮮亮,持扇腰玉,風流倜儻。嗯,你們如今好像也差不多嘛……那會兒,有兩人知道我是北涼人氏後,便怪氣地一問一答,一個問‘離科舉重經義,輕詩賦。按理說,北涼窮書生是佔了天大便宜的,為何仍是年年會試顆粒無收?奇了怪哉!?’一個便大聲回答‘因為那北涼蠻子莫說經義文章,就連詩賦也作得狗屁不通嘛!’”
老人向那些年輕的臉龐,大多是憤懣神,也有風水流轉後的坦然和反諷,自然也有些是全然無於衷置事外的,老人見多了風風雨雨,都不奇怪。
老人只是淡然說道:“我當時沒能口而出那句‘我去你娘的奇了怪哉!’不是不敢,只是怕更加坐實了外人眼中我們北涼讀書人的鄙印象。你們如今,應該是沒這種機會了。換做你們如此譏諷別地士子還差不多,比如當了很多年過街老鼠的南疆道讀書人。”
老人沒有對南疆道讀書人的命運如何慷慨直言,老人早已明白,公道只在心中,從不在別人上。
劉懷只是重回正題,緩緩說道:“我劉懷自認喝酒第一,授業第二,下棋第三,文章第四,臉皮第五,吵架第六,當最末。世人笑罵國子監劉老兒居心叵測,是想做那文壇霸主士林宗師,手握一國文柄,最終滿朝黃紫,豈不盡是我劉懷之門生弟子?”
滿堂北涼士子寂靜無聲。
老人哈哈大笑道:“謬矣!”
老人突然間神堅毅,極威嚴,不輸那些品秩更高權柄更重的中樞大佬,沉聲而言,皆是老人積攢了大半輩子的肺腑之言。
“我及冠之年京城,便有個願,那就是有朝一日若能躋廟堂,必不讓我劉懷在京求學之困境窘態,在後輩北涼士子上重蹈覆轍!”
“劉懷必不讓北涼士子買書買筆之時,所耗銀錢便要更多!”
“劉懷必不讓北涼士子與人言語之時,因鄉音而惹人白眼!”
“劉懷必不讓廟堂之上,無北涼士子為國聲,為民請命!”
這位國子監左祭酒臉紅,停頓許久,冷笑道:“如今世人畏我涼黨齊心,罵我涼黨跋扈,尤其恨我涼黨骨頭最!”
涼黨這個說法,在離朝廷上,向來隻可意會不可言傳,沒誰敢直接挑明,不曾想倒是被視為涼黨中堅大佬之一的劉懷,在今天親自訴諸於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