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符三年,秋末。1小說 ≤≤≤≤≤≦≤≤≤
那支參與一年一度秋狩圍獵的王帳大軍,非但沒有南下涼州關外,反而火北上,徑直返回北庭京城。
皇帝陛下在秋狩期間,除了在某晚的畫灰議事上出現過,就再沒有面,太平令與三朝顧命大臣耶律楚材一路陪同。
夜中,宮闈重重,一間遠遠稱不上富麗堂皇的小屋,燭火輕輕搖晃,非但沒有照耀得屋子亮如白晝,反而平添了幾分沉昏暗,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蟬噪林逾靜了。
一位老婦人面容安詳,安安靜靜躺在病榻之上,似乎在緬懷往昔的崢嶸歲月,又像是在追憶曾經風華正茂的青春時。
床榻畔,為北莽帝師的太平令坐在一小板凳上,低頭凝視著那位兩頰凸出的蒼老婦人,白如霜。
一手打造出北莽蛛網的李弼更是舉止古怪,就那麼坐在屋門檻上,這一刻,這位讓無數北莽權貴都到骨悚然的影子宰相,才真的像一位遲暮老人,寂寞且孤苦。
“陛下,可曾難?”
太平令言語平緩,聽不出半點忐忑惶恐,也聽不出毫傷悲痛,倒是有幾分不合時宜的罕見溫。
老婦人答非所問輕聲道:“你是不是很奇怪為何朕不願接天人饋贈,不願強撐著茍活四五年?”
太平令點了點頭,然後很快又搖了搖頭,仍是聲道:“都無所謂了。”
老婦人一笑置之,問道:“你覺得我那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傻兒子,率領麾下四十萬大軍,最後能打下那座拒北城嗎?”
太平令謹慎答道:“只要拓拔菩薩勝過徐年,就是大局已定,別說十幾位中原武道宗師,再多十人,也無濟於事。退一萬步說,即便拓拔菩薩輸了,咱們也未必輸,陛下不用太過憂心戰事。”
老婦人雙手輕輕疊放在腹部,微微扯了扯角,“憂心?朕全然不憂心涼州關外戰事,在將兵權到耶律洪才手上後,朕就放下了。這孩子當了三十多年委屈太子,讓他意氣風一次,母子之,君臣之義,就都算互不虧欠。至於那裡戰火是燒到涼州關,還是蔓延到南朝境,朕一個將死之人,憂心什麼?又能憂心什麼?朕這一生,自認最擅長寬心二字。對人的愧疚,不長久,對己的悔恨,也放得下。這一生,前半輩子過得如履薄冰,可好歹後半生過得舒坦愜意,好。何況以子之穿龍袍坐龍椅,千古第一人,流芳百世也好,臭萬年也罷,後世歷朝歷代的青史之上,注定都繞不過朕的名字,此生有何大憾?大概沒有了吧。”
老婦人難得這般絮絮叨叨,更難得這般雲淡風輕。
老人嗯了一聲。
這位棋劍樂府的太平令,當年憤而離開草原,去往離中原姓埋名二十年,轉換份十數個,遊歷大江南北,看盡世間百態,飽覽春秋山河。
世間讀書人千千萬,興許就只有那位禍春秋的大魔頭黃三甲,比這位本名早已被人忘的北莽帝師,更為“讀萬卷書,行萬裡路”了。
老婦人了口氣,問道:“趙炳和陳芝豹聯手,能不能一路北上打到太安城外?”
老人點頭道:“肯定能,如果不出意料,兩位叛藩王會故意按兵不,只等咱們跟北涼邊軍這一仗分出勝負,否則太早拿下離京城,會擔心咱們退回草原,更怕咱們乾脆舍棄南朝疆域,果斷退至北庭,那麼就又是當初離趙室統一中原的尷尬格局,以燕敕王趙炳的,絕不會讓自己功虧一簣,到時候徐年就真是下一位徐驍了,北涼還是那個尾大不掉的北涼,不劃算。中原那邊唯一的變數,只在顧劍棠的兩遼邊軍,明裡暗裡,手握三十萬兵,抓準時機,說不得就了西壘壁戰役後的徐驍,而且顧劍棠絕不會坐失良機,畢竟離已經沒了那位雄才偉略的老皇帝趙禮,如今的天下也不再是當年的天下,當時徐驍劃江而治,不得人心,可顧劍棠一旦功主太安城,就將是順應天命,大不相同。”
老人見老婦人的氣神還算好,便盡量簡明扼要地繼續說道:““中原值此世,武將當中,離盧升象許拱寥寥數人,在風波之外,猶有機會擇木而棲,太安城的唐鐵霜之流,多半要下場淒慘一些。至於那些廟堂文臣,短命皇帝趙珣不去多說,趙炳趙鑄父子二人,無論是誰篡位登基,都願意善待那些讀書種子,唯獨左散騎常侍陳此人,前途叵測,關鍵就看新皇帝到底是真大度還是假雅量了。”
老婦人自嘲道:“朕舍棄多活四五年的機會,就要瞧不見那份波瀾壯闊的風嘍,是不是錯了?”
太平令輕聲道:“若是陛下……”
老婦人好像知道這位帝師要說什麼,豁達笑道:“算了,世間後悔藥,最是寡然無味。朕不稀罕。”
太平令微笑道:“陛下是真豪傑。”
老婦人突然輕輕說了一句題外話,“李弼,那名子可以不死,但絕不能重見天日。”
坐在門檻上的李弼愣了愣,以皇帝陛下剛剛能夠聽清楚的聲音說道:“曉得了。”
老婦人似乎又記起一事,問道:“南朝那個喜歡種植梅花的王篤,當真是一枚棋子?”
李弼稍稍提高嗓音道:“雖然沒有確鑿證據,但我依舊可以斷定王篤是北涼的暗棋。”
老婦人歎道:“聽閣李義山,委實厲害。”
太平令流出幾分由衷欽佩的神,點頭道:“確實。”
李弼問道:“那位冬捺缽王京崇,如何置?”
太平令代勞答道:“他那一萬家族私騎,肯定已經與鬱鸞刀部幽州輕騎匯合,如今南朝兵力羸弱,就像一棟四面風的屋子,除非派遣高手死士暗中襲,否則拿他沒轍。不過這趟借刀殺人,多了這位冬捺缽,無非是讓刀子更快一些,無傷大雅。”
李弼淡然道:“陛下真要他死,我可以親自出馬。”
老婦人笑道:“罷了,南朝那麼大一個地兒,就算朕雙手奉上,就憑北涼那麼點騎軍,也得吃得下才行,由著他們搗就是。”
說到這種涉及涼莽戰事走向的軍國大事,老婦人顯然有些疲憊了,也有幾分掩飾不住的心煩意,緩緩閉上眼睛。
好像是想要一個眼不見心不煩。
不希這一生走到間小路盡頭之時,仍是無法擺那些勾心鬥角和那些爾虞我詐。
老婦人強提一口氣,語氣猛然堅定起來,那張乾瘦臉龐上也不複先前閑聊時的隨意神,“朕只有三件事要待,董卓必須拿下懷關!耶律虹材必須死在朕之前!慕容一族必須留下脈,無論男皆可!”
說到最後一句話,老婦人沒來由地哈哈大笑起來,歡暢至極,“多此一舉!那就只有兩件事了啊。”
老婦人今夜頭一次轉頭,向那位勤勤懇懇為一國朝政鞠躬盡瘁的太平令,笑問道:“你可算學究天人,那你倒是說說看,是人算不如天算,還是天算不如人算?”
太平令心平氣和道:“因時因地而異,且因人而異,人算天算,歸結底,都沒有定數。”
老婦人收回視線,不置可否,自言自語道:“一筆糊塗帳!”
長久的寂靜無聲,屋燭火依舊昏黃。
老婦人小聲呢喃道:“天涼了……你們都走吧,我要好好休息了。”
秋高氣爽。
此時不死,更待何時。
太平令輕輕起,然後彎腰作揖,老人久久不肯直起腰。
轉走向屋外,李弼站在小院臺階上,好似在等待太平令。
太平令關上屋門後,兩位老人並肩而立。
李弼輕聲唏噓道:“還有太多事沒有代清楚啊。”
太平令不予置評。
李弼突然冷笑道:“留白多了,你這位帝師的權柄就越大,陛下到頭來連顧命大臣都沒有留下名單,確實正合你意。”
關於北莽帝的後事,注定要不喪,老婦人在油盡燈枯之際明確拒絕天人“添油”,就明知自己時日不多,也就早早與太平令李弼兩人打過招呼,一旦撐不過拒北城戰役的落幕,那就以偶染秋寒為理由,將北庭京城一切政務由太平令便宜行事,早已將掌管大小印綬的相關人員,都換上太平令的心腹,先前太平令說是真豪傑,的確是肺腑之言。三朝顧命老臣耶律虹材必定要死,如此一來,若非李弼還能勉強掣肘這位棋劍樂府的大當家,整座草原就再無人能夠與之板,極有可能下一任草原之主的人選,都會之於手,畢竟皇帝陛下至始至終,本就沒有提及屬意誰來繼承帝位,最後那番言談中,對兒子耶律洪才依舊十分冷淡,“朕之子孫,不肖朕”,這句話,一直在草原廣為流傳,所幸沒有將肖字替換為孝,否則耶律洪才恐怕就要真的寢食不安了,畢竟庸碌子孫不相似雄傑祖輩,一代不如一代,這能以天意解釋。某種程度上,耶律洪才能夠活到今天,甚至能夠掌握四十萬兵權,何嘗不是歸功於“弱太子不肖鐵皇帝”,否則兩虎相爭,虎如何能活?
李弼的誅心言語,並沒有讓太平令臉上出現毫變化。
這位曾經揚言要以黑白買太安的老人,正在心中思量某些棋子的分量。
太子耶律洪才,自然並非當真如世人誤認那般才智平庸,不堪大用,但是私會王篤一事,讓這位太子殿下徹底失去了皇帝陛下的青睞。
草原年輕最輕的大將軍董卓,皇帝陛下一直頗為重,只是梟雄,難以控制。哪怕天底下最好的人,只要當上了皇帝,也有可能做出天底下最壞的事。天下蒼生,其實也可以劃分為兩種人,皇帝,和所有其他人。
耶律東床,失去了他爺爺耶律虹材的庇護,會不會一蹶不振?
慕容寶鼎,有沒有可能為整個慕容家族的救命符?
拓拔菩薩,這位忠心耿耿的草原守護神,會不會也曾想過黃袍加?畢竟皇帝陛下在與不在,對拓拔菩薩而言,是天壤之別。
……
太平令終於回過神,轉頭笑道:“我,你,徐淮南,好像都輸了。”
如何都沒有料到太平令會有此言的李弼愣了愣,然後雙手負後,嗤笑道:“各有各的活法,徐淮南心思最深,所以活得最累。你也好不到哪裡去,會下棋的人,往往勝負心就重。唯獨我想的最,活得最輕松。”
太平令輕聲笑道:“你不是想得最,而是認輸最早。”
面無表的大諜子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太平令歎了口氣,“接下來就要辛苦你了。”
李弼沒好氣道:“職責所在,何來辛苦一說。”
太平令手拍了拍李弼的肩膀,笑著打趣道:“也對,你就是那種喜歡躲起來算計人的沉子,樂在其中才對。”
習慣了獨來獨往的北莽影子宰相,顯然不太適宜對方表出來的作,皺了皺眉頭,只不過心頭一些積鬱,倒是散淡了幾分。
夜深沉。
屋外兩位草原權柄最巨的老者先後走下臺階,在小院門口分道揚鑣。
太平令走出很遠後,驀然回,老淚縱橫,碎碎念道:“慕容姑娘,慕容姑娘……”
屋病榻上,老婦人輕輕抓起側的一件老舊貂裘,蓋在上,緩緩睡去。
的乾枯手指輕輕拂過貂裘。
如當年那位人面桃花相映紅的小姑娘,在異國他鄉,初次見到那位遼東年郎,便如沐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