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先生頓時笑意牽強,好不容易出來的那點神仙風范也煙消雲散,被打回原形。
徐年慨道:“實不相瞞,早年我也和先生差不多,為了生計,裝神弄鬼,擺攤當起了算命先生,先生比我那會讓強一些,好歹還有輛三車。”
徐年打趣道:“不過說實話,先生這旗號打得可真夠鶴立群的,能有生意?”
老人哈哈大笑,“其實無所謂,在這邊掙錢主要靠給人代寫家書,或是兜售一些黃紙折疊的小巧平安符,三文錢一枚,生意還湊合,那些北涼外鄉人沒走的時候,都夠我一日兩頓吃上喝上酒的。像我這般的老百姓,也就是凡夫俗子,咱們求佛拜神菩薩跪遍,必然是先求平安,求安穩。然後求姻緣,求天時。最後才會求功名,求富貴。公子,你說是不是這個糙理兒?”
徐年點頭輕聲道:“老百姓其實就是用三文錢討個安心,先生是在做好事。”
似乎記起那些喝酒吃的痛快時,老人笑逐開,但是很快就不自地憤憤然道:“若是咱們王爺更厲害些,小老兒我的生意總歸還能好上個把月的,哪裡想到這麼早就給北莽蠻子打到拒北城,白瞎我砸鍋賣鐵弄來這行當,虧大發嘍,這次回到關,日子難熬嘍。”
徐年笑道:“那位藩王確實該罵,什麼武評大宗師,不頂屁用。”
大概是意識到邊這位公子哥好歹也是將種子弟,與北涼徐家的興衰休戚相關,行走江湖,言多必失是至理,淺言深也是大忌諱,所以老人很快轉變口風,自己打圓場道:“話也不能這麼說,咱們王爺也不容易,撐起這麼大一副家當,運道也不算太好,很快北莽蠻子就打過來,連個放屁的機會都不給,王爺和邊軍,還是……還是相當不容易的。”
老人興許委實是編不下去了,愈發尷尬,顯得束手束腳,推車的勁道也乏力幾分。
徐年輕輕加重力道,微笑道:“先生這話說得就有些違心了,放心,我雖然是北涼將種子弟,卻也算聽得進別人言語,好話壞話,都不在意。當然了,聽到好話,更開心些。”
老人和徐年一起推車南行,很快就要過橋渡河,老人回頭深深了一眼巍峨城牆,突然跺腳道:“有些話,實在憋得難,便是公子你拿我去拒北城問罪,小老兒也得一吐為快!”
徐年苦笑道:“得嘞,保準不是啥好話。先生盡管說,我就當啥也沒聽見。”
老人嘿嘿一笑,直腰桿,轉向北,手指了指那座拒北城,“公子,最近我也聽說了不傳聞,都說咱們王爺膽子太大,放著那麼多老將不用,偏偏要用那些都沒長齊的小娃娃,這場仗,怎麼打?第一場涼莽大戰,靠誰打贏的?還不是涼州虎頭城的劉寄奴劉大將軍?不是流州龍象軍的王靈寶王將軍?不是靠幽州葫蘆口臥弓鶴鸞霞,三座城池的那麼多戰死校尉?不是靠咱們北涼最了不起的大雪龍騎軍和打造多年的兩支重騎軍?年紀輕輕的外鄉人,有幾個?也就鬱鸞刀勉強算一個。要我說啊,別看流州先前打了幾場勝仗,可真到了危急關頭,年輕人,靠不住的!”
老人轉頭向那名年輕人的側臉,問道:“公子,你覺得呢?”
徐年向遠方,“老先生說得有些道理,只不過世事奇妙,有一些道理的事,並不一定就是有道理的事。”
老人瞪大眼睛,“公子,你到底是讀書人還是將種子弟啊?怎麼你說的話,小老兒就聽不懂呢?”
徐年歎了口氣,“讀書人的稱呼,我當不起。說我是將種子弟,應該沒錯,我就是喝著風沙聞著馬糞聽著擂鼓長大的。”
鬥膽抒發臆之後,老人貌似心輕松許多,難得打趣玩笑道:“公子除了不太講得清楚道理,其實還是好說話,講道理的。”
徐年無奈道:“老先生,這到底是誇獎還是貶低啊?”
老人哈哈笑道:“公子隻管揀好聽的話聽,一準沒錯。”
徐年也跟著心輕快幾分,眉宇間的霾漸漸淡去,會心笑道:“教了。”
老人沒有讓徐年幫忙把車子推上渡橋,獨自推車向南,低嗓音自言自語道:“如果大將軍還在世,就好了,北莽蠻子哪裡敢往咱們這邊湊,北涼都本不會打仗,如今打了勝仗又如何,還不是要死那麼多人。聽說清涼山後頭有三十萬塊石碑,盡是虛頭腦的玩意兒,能活著,怎麼也比死後留下個名字強吧?”
徐年站在原地,默不作聲。
老人肯定不會猜到那名年輕人的份,不會認為一名武評大宗師會幫自己推車,所以繼續絮絮叨叨埋怨道:“要我看啊,既然中原朝廷就不是個好東西,與其咱們北涼邊軍兒郎戰死關外,還不落個好名聲,不如直接打開大門,放任北莽蠻子關,只要事先說好雙方別在北涼道關外磕磕,鐵定萬事大吉,讓他們中原那群白眼狼吃苦頭去,咱們北涼老百姓過咱們的安穩日子,多省心省力。我也就是見不著那位年輕藩王,要不然一定要勸他別意氣用事,聽一聽老人的勸,別瞎搗鼓逞英雄了。”
徐年瞇眼仰起頭,秋風吹這位年輕人的鬢角發。
也許是苦不堪言,也許是問心有愧,也許是兩者皆有,所以從頭到尾,年輕藩王都不曾開口說話。
橋南那邊,推車老人的背影愈行愈遠。
徐年似乎記起一事,扯開嗓子喊道:“老先生,南行莫急,還有別忘了兩旬之,拒北城通往涼州關的三條驛路,百姓皆可借道,不用繞遠路!”
那位年歲已高的算命先生,竟像是果真聽到了這番喊話,略作停頓,約莫是向年輕人示意自己知曉了,然後繼續南下。
藩邸建之後,那座書房每日都會收到來自關外的機諜報,拂水房養鷹房皆有,北涼諜報向來按照輕重緩急分為三等,原本有資格送往書房案頭的諜報僅有甲字諜報,但是年輕藩王多要了一等,不是次等乙字,而是末等的丙字諜報,其實軍政意義不大,只是這位新涼王用以舒緩張緒,雖然兩房必然做過一定程度篩選,不可能當真全部送往藩邸書房,但是數量依舊較大,多涉及關書院況或是士子輿論。容五花八門,其中不乏有些年輕讀書人的過激言論,年輕藩王從來只是瀏覽而不批紅。
其中有句評論,年輕藩王親筆抄錄下來,作為每日開卷自省。
“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此等昏庸藩王坐鎮邊陲,北涼邊軍必敗無疑!”
大軍境,父輩願,苦寒家鄉,朝廷掣肘,錦繡中原,無辜百姓,天道頂。
皆是重擔,層層疊加。
橋北這邊,那個其實及冠取字還不足四年的年輕人,緩緩蹲下,蹲在河邊,將一甘草撣去塵土後,放在裡輕輕咀嚼。
滿甘甜。
本書來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