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年離開釣魚臺，帶著魚薇在城中閑逛，看到一條巷子滿了人，不乏青衫風流年輕士子，走近一瞧，才發現是在賭棋，蹲著坐著站著都有，徐年此時才記起襄樊除了相國巷以銷金窟著稱，還有這永子巷一樣名聲不小，巷中靠壁而坐的都是擺出棋墩棋盒的野棋士，以己棋力強弱下注不同數額，引技的遊人和棋癡去上鉤，這等博弈，自然難棋壇大家法眼，卻最能消磨市井百姓與貧寒士子的，加上下注往往無非幾枚十幾枚銅板，算是小賭怡。

徐年笑了笑，使勁啃了一口油紙包裹的醬牛，當年無分文腸轆轆，有一段時間便以巷弄賭棋掙飯錢，以他被國士李義山調教以及徐渭熊打熬出來的棋力，贏棋不難，只是往往擺棋地方有同行要糊口，講理的還好，井水不犯河水，不講理的就仗著是本地人去驅趕世子殿下，再就是贏棋也有講究，不可圖著屠大龍爽快，得留有分寸小贏幾子，要不然讓對面敗得丟盔棄甲，便大不樂意繼續掏錢下棋了，這都是徐年被著慢慢悟出來的俚俗微末道理。

世子殿下讓呂楊舒三人離遠點，隻留寧峨眉站在後，拉著魚薇挑了個空隙見針，下注棋士是個落魄學子模樣的青年，衫補，鞋泛白，他面前空棋盤上擱了十顆棋子，意思便是擺棋的輸了要給十份錢，尋常賭棋，都是隻擺兩三顆，五顆都不常見，可見這名野棋士相當自信，徐年蹲下後正要猶豫是掏幾文錢出來下注，抬頭一瞥，看到對弈棋士是個盲人，這棋如何下?

似乎對這種形習以為常，目盲棋士溫言道:“無妨，聽到落子聲，我便知落子於何。”

徐年點頭道:“我下注十文。”

盲棋士從袖口掏出錢袋，掂量了一下，面有愧，輕聲道:“這位公子，我輸了便要欠你十六文錢，若公子不嫌棄，我手邊有一本祖傳棋譜，應該能值這個數。”

徐年笑道:“好。”

棋譜什麼的，徐年可不上心，聽亭裡能讓棋壇名士癡狂的棋譜不計其數，《桃花泉弈譜》《南海玲瓏局》《仙人授子譜》等等，世子殿下能給你堆出一座小山，何況如今棋盤縱橫十五道變十九道，往往越是上了年數的棋譜就越發不值錢了。

古今棋士手筋力量就大而言，後者終歸是越來越強。盤膝靠牆而坐的盲棋士膝下放有一盒黑子，攤手微微一，示意徐年執白先行。這名野棋士雖然穿著寒酸，氣態卻不容小覷，舉手抬足間皆著真正世家子的儒雅古風。

正式對局較技前，雙方各在對角星位上擱置兩子，稱為勢子，這便是古棋座子，很大程度限制先行優勢，而且注定了中盤於中腹的激烈戰鬥。

徐年將手上醬牛給魚薇，率先起手三六，這一掛角被自詡黃三甲的大國手黃龍士評點最佳侵角。年輕盲棋士神平靜，果真可以聽音辨位，黑子應手九三，與白棋分勢相持。

接下來各九手的黑白落子都沒逃出先人路數。從旁觀戰的魚薇父親曾是西楚棋壇赫赫大家，在上學宮求學時也隻惜敗給號稱戰力舉世無匹的黃龍士，自小耳濡目染，頗有父親棋風，自然是通弈理，恐怕梧桐苑裡的北涼小國手綠蟻都不敢說穩贏魚薇。看到相互十手，魚薇有些失。

可徐年白十一斷，卻讓魚薇眼前一亮。那目盲棋士同樣是微微凝滯，不再落子神速，略作思量才提子複落子。

古語棋從斷生，徐年接下幾子皆由此一斷而生，

不可謂不別出心裁。盲棋士一路忍，終於黑十八在角部尚未安定的況下搶先攻擊，五六飛攻，魚薇皺眉凝神一番深思，這一型竟有四十四變之多。下意識去看徐年，他仍然不聲，落子速度始終如一，白四十三時輕輕扳出，棋盤上剎那間殺機四伏，看得魚薇心驚跳，這一手實在是太兇烈些了，白五十九飛補與八十三尖，同樣是氣勢洶洶，殊不料目盲棋士局面如一葉扁舟泛海，搖搖晃晃，偏偏不倒，至黑一百八十手後便已是穩勝券先手收的大好局面，徐年很平靜地投子認輸。

徐年再掏出十枚銅板，說道:“還是十文。”

盲棋士執白先行，這一局依舊是徐年早早挑起硝煙，盲棋士沉著應對。魚薇依稀瞧出端倪，徐年極重攻擊，那盲棋士卻不與大多世人相同，最重地勢凝形，一些個當下看似隨手惡手的落子，總能與中盤甚至收遙相呼應，靈犀十足，若非徐年憑借層出不窮的花樣生生掀起一波波無理廝殺，兩盤都拖不到兩百手以後。當下正值子大才的徐渭熊改十五變十九以及破除座子製的弈林千年未有變局，以魚薇來看，棋力略勝世子殿下一籌的盲棋士注定會一鳴驚人，況且這名棋士是否瞞實力還不好說，果然是市井藏龍巷弄臥虎。

“再來。”

連敗兩局的徐年輕聲笑道，這次執白以雙飛燕開局，這個定式曾經廣為流傳，只是近五十年來最拔尖的國手們在巔峰擂爭酣戰中都棄而不用，黃龍士更說起手雙飛不無太，失了醇味，算是給這個經典布局判了死刑。

徐年乾脆就坐在地上，結果換了舒服些的姿勢，棋盤上兵敗如山倒是更快，輕松三連敗，盲棋士前已經堆了三十枚銅板。徐年抬頭過永子巷牆簷看了眼天，已是晚餐的點上，可難得遇上棋力這般高明的野棋士，就招手將舒喊到邊，讓去酒肆弄些吃食來，很快舒便端了個大食盒，放有四雙碗筷，楊青風試過無毒後舒才敢放在徐年前，徐年笑問道:“一時半會我是不打算走了，要不你也吃些?”

那目盲棋士不拘小節，笑著點頭。魚薇養尊優的氣子，與徐年一同坐著吃飯也不覺得失態，大戟寧峨眉則站著幾口就將一頓飯食風卷殘雲下肚。野棋士緩慢進食時甚至主與徐年說了三盤敗局的得失，說到徐年的妙手強手，毫不掩飾他的讚歎，提起幾招隨手無理手，則也直截了當說出不足，徐年頻頻點頭，益匪淺，相談盡歡，徐年笑問棋士是否師從棋壇名家，那目盲棋士搖頭說家世平平，年失明以前才剛開始接圍棋，失明以後無所依托，隻得與棋作伴，在永子巷賭棋已有小十年，掙到的錢只夠溫飽，一有閑余就去購買名士棋譜，存不下丁點兒銀子。說話間盲棋士拍了一下腦子，從行囊中出幾本儒家典籍，給屁只能跟地板挨著的徐年，輕笑道:“墊著。”

徐年接過書，出兩本給雙腳早已發麻的魚薇，笑道:“不妥吧?辱沒了聖人學說。”

盲棋士微笑搖頭道:“禮義廉恥可不在書上。”

徐年不再矯，與眼前贏了他三十文的野棋士一起吃飽喝足，再起十九道上的硝煙，徐年屢戰屢敗不知疲倦，盲棋士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落子清脆，神態自若。

永子巷十局，殺得天昏地暗，從正午到暮再到月，塵埃落定，徐年一鼓作氣連著輸了十把，付出一百文。永子巷野棋士都已撤去，徐年盤膝坐在一本儒家經典上，看著棋盤上的敗局，重重歎息，說道:“你這等手力，可以跟上學宮徐渭熊一較高下了。”

野棋士搖頭道:“尋常人下棋大概算是弈隻一面，我勉強能有兩面，當今棋壇名家可顧三面，渭熊先生卻是與黃三甲雙雙獨弈四面，我哪敢去蚍蜉撼大樹。不過此生若能與渭熊先生手談一局，雖死無憾。”

徐年幫忙收拾棋子盒，這才起玩笑道:“我可沒有你這種朝聞道夕可死的境界，輸給你不冤枉，這趟願賭服輸。嘿，那上學宮有名四方的當湖十局，咱們也算有永子十局。就此別過。”

目盲野棋士笑道:“這幾本書就贈予公子吧。”

徐年一點即，其中兩本書籍在魚薇屁下墊了許久，想必野棋士早已聽聲聞味，知道是自己帶出來的“家眷”，出於避嫌，再討要回去就不合適了，徐年再掏出十文錢，給起後材清瘦棋士，打趣說道:“最後這十文錢，就當從你這邊再買兩斤禮義廉恥好了。”

棋士猶豫了一下，還是收下，溫雅笑道:“公子不缺這些。”

徐年大笑而去。

盲棋士收拾好行囊，孤站在寂靜無人的巷弄中，面朝巷口深深彎腰，一揖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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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永子巷，策馬而返，徐年嘖嘖道:“小小永子巷就有這麼厲害的人。”

魚薇皺眉問道:“他是刺客?”

徐年啞然失笑，下抵在懷中的魚薇腦袋上，一臉無奈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慨那木盲棋士的棋力驚人而已，他自稱棋盤上隻可弈兩面，過謙了，我敢說二姐與他下十局都要輸兩三把，想必是他從未與頂尖國手手談過，因此不知道自己的厲害。”

魚薇點頭道:“此人弈棋擅長以棄為取，以屈為，視野開闊。可不僅是隻限如此，第九局中被你無理手惹惱了，才展出他即便是正面角鬥，力量更是奇大的一面。他若真是普通家世，失明後自學才，那毫無疑問這人是棋道的天生巨才。”

徐年輕輕說道:“他的雙目是被刺瞎的。”

魚薇愕然。

徐年慨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些背後辛酸就不是本世子興趣的了。”

魚薇了武娘腦袋，問道:“沒有想過請到邊做幕僚嗎?”

徐年搖頭道:“下棋下得好，不意味著做就能做順。我已經賭輸了一百文，就不再去賭了。”

魚薇笑而不語，這位世子殿下棋力可謂相當不弱，想必連輸十局已經是面盡失，不好意思再與那目盲棋士過多接了。

徐年沒來由說了一句，“就看靖安王趙衡的賭運如何了。”

徐年突然苦著臉道:“完蛋，老子今天賭運這般差，此消彼長，趙衡那隻老烏十有八九要賺翻。”

魚薇疑問道:“怎麼了?”

徐年呢喃罵娘了幾句，沒有作聲。

永子巷中，年輕盲棋士吃力背起行囊，不過棋墩兩盒棋子外加幾本棋譜而已，便有些勞累不堪了，棋士默默自嘲百無一用是書生，走了幾步，揚起一個溫煦笑臉，永子十局，足足掙了一百文錢哩，這兩年自己在永子巷中除了故意示弱，就沒有真正輸過一局，襄樊本地棋人已經不願意自己賭棋，除非是一些來永子巷遊玩的外鄉客人，才會上鉤，所以一日賺百文，是難得的好景。再則那名公子極為有趣，世自然是極好的，他眼瞎心不瞎，那般家世優越的公子哥，卻下得一手好棋，這些年自己已經很難去費心費神下棋了，年學棋時贏棋開心輸棋更歡喜，如今一直贏棋不輸棋，下棋的好便愈發清減，生怕哪天就真的只是為了糊口而去下棋，真有那一日便是棋道止步的一天。念及自己慘淡世，盲棋士面容冷淡，似乎忘了去如何去悲慟。

這世道，瞎了不去看就好。

若能多遇上幾位下棋十局的好心公子，興許才會後悔當年自刺雙目，可家道中落，落魄如喪家犬後為了茍活，下棋十年，遇上了幾個?

行到巷口拐角，盲棋士被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