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添再次見到盛明是這天中午,在兵荒馬的醫院。
他們誰都不想把事捅到江鷗面前,但偏偏忘了一件事——世上從沒有不風的牆,而學校恰恰是流言最容易滋生的地方。
江鷗開完年級家長會,打盛明的電話無人接聽,只有一條微信留言說“有點急事,晚歸”。因為季寰宇的關係,跟盛明本就在將斷未斷的矛盾期,又因為緣故,生意那邊也不再手。所以看到微信並沒有多問,而是跟著大部隊去了明理樓,想跟江添盛打聲招呼再走。
結果在走廊間聽到了那些關於兒子的傳言。
高天揚認識江鷗,也是最先發現狀態很不對勁的人。盛江添的手機書包都在教室,他只能輾轉回撥上一個號碼,電話便通知到了丁老頭那裡。
於是事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江添趕回附中時,迎接他的就是這樣的一團麻。
那一瞬間他覺有人在跟他開一個荒誕玩笑,他明明已經很用力了,卻好像總是慢了幾秒。他沒趕上第一步,就注定錯過所有,然後眼睜睜地看著車廂一節撞上一節,撞得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而他只能站著,看著。
他不善言談、不善發洩,是個徒有其表的啞。
盛明趕到醫院的速度已經很快了,他出電梯的時候,看到江添坐在走廊某個無人的長椅上,支弓,頭幾乎低到了肘彎。眉宇廓依然帶著年人的鋒利,卻滿疲憊。
他本來是想說點什麼的,他帶著滿腔強的怒意而來,看到了這副模樣的江添,忽然張口忘言。
那一剎那,他驀地意識到眼前這個大男生其實跟盛差不多大……
他好像從沒真正意識到這一點。
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又被了下去。江添聽見腳步朝他看了一眼,又下意識瞥向他後,電梯裡空無一人,鏘啷一聲又關上了。
盛明皺著眉,片刻後開口道:“盛沒來,我託人照看了。”
這種向別人代他兒子行蹤的覺很古怪,他心裡一陣煩躁,剛下去的火氣又翻湧上來。但他做不到像對盛一樣跟江添說話,他會下意識克制、打腔。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其實本沒有真正把江添當家里人。
江添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其實比盛明高,雖然有著年特有的薄削,依然會讓人到迫。他說:“我的問題,你別罵他。”
盛明覺得很荒謬,明明是他的兒子,別人卻在越俎代庖,好像他是個大反派存心害盛一樣:“你什麼時候見我罵過他?”
他反問一句,實在不想多說,匆匆進去了。
盛明從沒見過江鷗這樣歇斯底里的模樣,有一瞬間他甚至覺得會瘋或是一時衝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事來,總之,跟他當年認識的人完全不同。他們之間要說有多深的,並不至於,只是剛好有這麼一個人,剛好勾起他對亡妻的幾分懷念,剛好合適。就好像江鷗最激烈的也不在他這,而是給了季寰宇一樣。
寒假那段時間裡時刻繃的神經消磨了不算濃厚的,他對現在的江鷗只剩下幾分責任、幾分同,還有不想承認又忽略不掉的責怪——
沒有江鷗就沒有江添,事也不會鬧到這樣無法收拾的難堪境地。
但是同樣的,對江鷗來說,沒有盛就不會有今天這些事。所以責怪之餘,盛明又有幾分歉疚。
病房裡充斥著濃重的藥水味,伴隨著人崩潰的尖聲和低低的不曾間斷過的嗚咽,以及時而發時而歇止的泣訴,像幾種相互矛盾又強行雜糅的糟糕音調,抑得讓人呆不下去。
盛明不知道江添在醫院呆了多久,僅僅幾分鐘,他就有點不了了。這期間他又去了幾趟樓下,丁老頭趕去學校的時候,因為神思恍惚,在跟江歐的拉扯間摔了一跤。
都說年紀大的人不能摔跤,丁老頭還多一樣,他不能生氣也不能著急。寒假裡季寰宇那些糟心事已經讓他徹夜難眠,變得遲鈍了,這次又來一擊,整個人都萎頓起來。他白髮蒼蒼地倚靠在床頭,肩背佝僂,看著窗外不知哪,長久地發著呆,像是一下子就老了。
盛明和江添在醫院忙得焦頭爛額,直到夜裡才稍稍了一口氣。他們在家屬區歇坐下來,沉默和窒悶緩緩蔓延,填滿了這個角落。
過了很久很久,盛明朝病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問道:“後悔麼?事弄到這個地步。”
江添垂著眼,目盯著某虛空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單純的沉默。
“你大一點,很多。”盛明語氣裡著疲憊,耐著子說:“你是怎麼想的,我聽聽看。”
半晌江添才開口:“我不欠誰的。”
他輾轉長到這麼大,沒跟誰久呆過,沒把誰當支柱。他習慣了往外掏,卻很拿別人的。但凡拿一點,都會加倍掏回去。
他誰也不欠。
他做著他覺得應該做的事,承擔著他應該承擔的。他誰也不用怕,誰也不用看,他只看盛。
盛明大概也知道他的況,一時間居然找不出話來應答。愣了片刻才說:“但是仔不一樣。”
江添“嗯”了一聲,那個瞬間幾乎了年氣。他說:“我知道。”
盛心,敏,常說自己脾氣不好,卻總在考量別人的。明明小時候一樣孤獨,反應卻截然相反,一個索把自己封在冰裡,一個卻出了無數角,探著四面八方的靜。
但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才會有集。
就是因為心,他一個人站在白馬弄堂深夜的路燈下,盛才會開窗住他。
他就是深知這一點,所以早上滿世界地找著盛,下午卻沒有再問。不是不想見了,是不想盛來見他,不想盛見到他面前攤著的滿地狼藉。
他知道盛會難。他也知道,看見盛難的瞬間,他會有一點搖。
盛到醫院已經是第二天了。
他沒有書包沒有手機,盛明找人看了他一整夜。他白天於深重的煩躁與焦慮裡,只想找江添說幾句話,哪怕代一下去向讓人不用擔心。夜裡又反復回想起公墓裡的那一幕,想起他媽在蒼白的照片中笑著看他,而他抿看著別,直到眼睛發紅也沒能說出想說的話。
都說至親的人最清楚捅哪裡最疼,盛明太知道怎麼讓他難過了。他第一天被帶去公墓,第二天被帶到了病床前。他去的時候江添不在,盛明特地打了個時間差。
年紀大的人覺,護士說丁老頭天不亮就這麼佝僂地坐在床上了,整日整日地發著呆。他摔了個跟頭,半急半嚇引發了栓,變得愚鈍起來,別人說什麼話,他都只是瞇眼笑著。讓人弄不明白他是不計較還是聽不懂。
盛進病房的時候,他慢半拍地轉過頭來,盯著盛看了一會兒,忽然笑著招了招手。
事曝後,這是唯一會笑的長輩,盛莫名一陣鼻酸,說不上來是難過還是別的什麼。他遲疑著走過去,丁老頭枯瘦的大手抓住他,一邊攥著,一邊轉頭去夠床頭的手剝橙。
老頭塞了兩個最大的給他,抬了抬下說:“吃,甜呢。”
盛低著頭,手肘夾著橙子剛要說點什麼,就見老頭又指指樓上說:“給小也拿一個去,甜!”
他瞬間愣住,片刻之後偏開頭死死咬住牙關,眼圈一點點泛了紅。他知道老人家有時候迷糊了會口誤,只是一個瞬間的事,並不代表真的癡傻分不清人。但是老頭以前神矍鑠,從沒有過這種況,這是第一次……
這比當場打一掌還要令人難過,盛幾乎是落荒而逃。
盛明又拽著他去了樓上,指著門裡的江鷗說:“我知道你犟,好像不堅持一下就顯得自己特別懦弱,但你再看看呢,這就是你想看到的?”
盛記不清自己看到江歐的一瞬是什麼了,只記得自己近乎茫然地走進去,想跟對方說點什麼,卻張口結舌。他不知道自己是該關心還是該道歉,直到江鷗緩慢地抬眼看向他,然後緒突然失控。
護士和盛明都在安,掙扎著抓住盛說:“阿姨求你,求你好嗎?”
盛面無。
江歐終於在各種人的努力中安靜下來,看了盛一眼,背對著他蜷回被窩裡,閉著紅腫的眼睛再不說一句話。盛僵地站了一會兒,從病房裡出去了。
江添從樓梯拐角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他看見幾個護士匆匆忙忙從病房裡出來,明顯剛經過一場大鬧。他看見盛背靠著醫院慘白的牆壁,低頭站在病房門外,垂著的手指無意識地掐關節,難堪又沉默。
那一瞬間,江添忽然意識到,他已經很久、很久沒看見盛毫無負擔的笑了。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上背負的所有東西都是帶刺的,麻麻全部直衝著盛,對方每朝他走近一步、每跟他親近一次,都會被那些尖刺扎進去再拔出來,鮮淋漓。
那顆總繞著他轉的太,因為他,已經不發了。
他想親一下對方低垂的眼睛,不再帶笑的角。一個人站在那裡太孤獨了,他想過去抱一抱盛,但他轉頭看到了自己滿的刺……一天不磨平,一天不得靠近。
江添最終只是走過去,低低了一句:“仔。”
盛抬起頭,眼底發紅。
盛明忙忙碌碌在給盛辦轉學手續,忽然接到了江添的電話。他說:“他轉太多次了,沒在哪裡久呆過,快考試了,別再給他轉了。”
盛明說:“總得走一個。”
江添說:“我吧。”
他拿出來很久的行李,終於還是又收回了箱子裡。彷彿囫圇一場好夢,不小心又驚醒過來。
江添轉學是在二月中旬,帶走了盛簽領的那隻貓。一併離開這裡的還有江歐和丁老頭。他帶著他的刺,走得乾乾淨淨。
自那之後a班便空出了一張座位,所有人都忘了提醒老師去收,就像徐大憑空提過兩次,卻始終沒有把江添的照片從榮譽牆上撕下來。
3月初的小高考照常舉行,時間並不會因為某個角落裡的聚散離合停住腳步。a班一個月的集抱佛腳效果顯著,全員4a,毫無懸念地完了何進定下的目標,並沒有誰掉隊。
盛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變得寡言起來,偶爾一個瞬間,高天揚他們會在他上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總是唏噓片刻便莫名難過起來。
a班風氣開放,當初那件事只是讓氛圍彆扭了幾天便回歸原位。跟盛關係好的人依然關係好,他們湊著各種熱鬧的場子,說著誇張的笑話和八卦逗他開心,看著他爬到第一,釘在第一,慢慢甩開第二名一大截,再起哄似的嗷嗷哀嚎。
高二下學期是個旺季,小高考結束之後,其他班級開始進總複習,a班的所有力都放在了競賽上。盛擼到了數理化所有復賽名額,7、8兩個月被各種特訓班、夏令營、集訓填得滿滿噹噹。
高天揚作為a班屁最沉的吊車尾,只進了化學複賽。他心態極好,樂得清閒,每次看到盛的排課表都嘖嘖搖頭。說:“慘,太慘了。”
盛沒好氣地說:“真覺得慘記得拎上貢品來探監。”
江添走後他第一次這樣開玩笑,高天揚他們寵若驚,當即發了毒誓說不去不是人。
自那天起,盛慢慢又有了以前的模樣,會踩著椅子一下一下晃,會轉著筆拆高天揚和宋思銳的臺,會打完籃球仰頭灌水,然後拎著領一邊搧風一邊笑著跟人聊天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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