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起往西門走,趙曦要去喜樂,盛和江添要去梧桐外。

明明三個人的時候都能正常聊天,趙曦一離開，剩下盛和江添並肩而行，氣氛便忽地沉默下來。

傍晚的西校門人來人往。學校範圍不讓鳴笛，只有流小吃攤上掛著的雜叮噹作響,天晦暗不明，燈火稀稀落落,還沒有亮一條線。

盛滿腦子都是剛出教室的那一幕,不知道找什麼話來說。而江添本就話，平時很難判斷他是在想心事抑或僅僅懶得開口。

但這一刻還是顯得過於安靜了。

某個瞬間，盛生出一模模糊糊的念頭。他好像知道江添為什麼沉默，又好像不知道。

都說年心事最難捉,他哥是其中的頂級，他自己其實也不遑多讓。

巷子口的老太太正在遛孫子,學著小孩的話彎腰逗他。盛側讓開路，肩背不小心到江添口，被對方扶了一下。

江添手很大，但並不厚。盛能覺到瘦長的手指著他的肩,過了一會兒又撤開了。

他拉拽了一下單肩搭著的書包，等老太太離開才又邁步。可能是撞了一下的緣故，他忽然想說點什麼打破這種莫名的僵持。然而他還沒張口，就聽見江添說：“剛剛在教室外面聽到了一點。”

這話題起得很突然，盛愣了愣。

江添看著前面窄長的巷道,片刻後目才轉向他，像是不經意的一瞥：“你有喜歡的生？”

“沒有。”盛幾乎是口而出的。

可能是他回答得太快了，江添也愣了一下。

盛像是終於逮住了機會，說道：“剛剛是跟曦哥閒聊，他隨口一問，我也就隨口一說，沒有別意思。”

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沒有喜歡哪個生，咱們班總共也就那麼幾個人。”

江添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收回目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好像他也只是隨口一問似的。

憋著的話解釋完，盛心慢慢落回地面。他只顧著鬆一口氣，直到拐過最後一個巷子彎角，聽見不遠傳來人聲。他才忽然閃過一個疑問——

江添……為什麼會問這個？

這念頭閃過的瞬間，他朝江添瞄了一眼，卻見江添直視前方，臉不知怎麼變得難看起來，像是厭惡又像是煩躁。

上一次看到他這樣，還是因為季寰宇。

盛下意識朝前看去，果不其然，看到了從丁老頭院門出來的男人。對方依然是一副冠楚楚的模樣，只是表充斥著狼狽。

丁老頭啞的嗓門從門里傳來：“你看看你那樣子，你不是要面子麼？來來回回拽著這些事說你不覺得難看麼？你自己聽聽你說的那些是人話麼？噢，你說不要就不要，你說要就要？人人都圍著你轉啊？小添是個人！你簡直不是個東西！你不要來找我，也不要去找小添，我倆都不認你，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這是盛第一次看老頭真正發火，而不是帶著慈的嚇唬誰。老人家格不如年輕時候健壯，但畢竟以前當過兵，勁依然很大。他毫不客氣地把人推搡出門外，季寰宇後退著踉蹌了幾步。

老頭探出頭來要關門，結果看到了巷子這邊的人。他愣了一下，連忙給盛打手勢示意他們趕走，別在這湊熱鬧。

然而季寰宇已經看到他們了，在小輩面前這樣掉面子，他的表尷尬中著一惱怒。

他抻了一下肩，把服拉好理正，這才朝江添走來。

“你！你別找他說些有的沒的，你那些話沒人要聽！要聽早聽了，用得著現在？”丁老頭還想去扯他。

季寰宇克制著脾氣，又不容分說地把老頭推回院子裡，把門給他帶上了：“我說了，我就是想跟他聊聊，你回屋歇一會兒行麼？說來說去這也就是我跟小添之間的事，跟別人也沒關係。”

老頭在裡面罵罵咧咧，季寰宇把外面的門栓帶上了。他對江添的方向說：“我沒鎖，只是搭一下，一會兒說完了你再給鬆開。”

盛忽然有點佩服他，這種況下語氣還能保持這幅樣子。雖然能聽出他在煩躁邊緣，但至目前還是平靜的。

這樣的人如果年輕二十來歲，在學校裡應該引人注目的。他想起丁老頭說過，江鷗和他高中認識，後來一直在一起，大學畢業後又順理章地結了婚。當初的江鷗會喜歡這樣的人，好像也是理之中。

他跟江添是父子，在丁老頭的那些老照片裡，他們有一點相像。但真正站在面前，盛又覺得他們並不一樣。

說不上來區別在哪，但就是截然不同。

“我們找個地方。”季寰宇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說：“拐角那邊是不是——”

“就在這裡。”江添不耐煩地打斷他，“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說。”

季寰宇看著他嘆了口氣，放下手機說：“行。”

他四下掃了一眼，這塊巷子足夠偏僻，也不會有人來，甚至比某個餐廳咖啡館或者別的什麼地方還要。

一塊天化日下的地。

“行。那——”他又點了點頭，轉眼看向盛。

江添冷嗤了一聲。

他覺得季寰宇實在好笑，自己找過來說要聊聊，又每次都作出那副不能讓外人聽見的樣子，何必呢？不矛盾麼？

他臉上的嘲諷過於明顯，季寰宇被那個表扎了一下，忽然就說不下去了。努力維持的平靜模樣終於有了一裂。

他往江添面前走了兩步，又停在了半途，忍不住說：“小添，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你媽媽也已經找到合適的人了，我聽說現在也過得其實好的，比跟著我好多了。你為什麼老記著那點事呢？”

江添瞥開眼，彷彿多看他一眼都很煩躁：“你有資格提我媽？”

“沒有。”季寰宇倒是認得很快，他垂著眼眸，半天沒在吭聲，也不知盯著某地面再回憶些什麼。良久之後，他說：“我沒資格提，所以到現在也沒再去見過——”

“你敢見。”江添腳步了一下。

季寰宇連忙說：“沒有，我沒有去找過，回國之後一直避著。但是小添，那真的已經過去很久了。是，我那時候是有點混，哪哪都不如意，跟我年輕時候想的落差太大，我有點……魔怔了。那時候跟你媽媽分居很久了，你小，不太知道，但當時確實已經……”

他斟酌著用詞，不知道是為了給自己辯解，還是怕惹到江添。他猶豫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已經沒有太多了。不瞞你說，小鷗……你媽媽很早其實就在看離婚協議方面的東西了，我也有那個想法，只是總覺得還能再等等，還能再一起過下去。畢竟我們高中就認識，那麼早就在一起了。”

他看向江添說：“你可能覺得我從頭到尾就是個人渣，我也知道你為什麼不想讓你媽知道，怕覺得自己十幾年的時間餵了狗。對吧？”

江添沒反駁。

他含糊地苦笑一聲：“不管你信不信吧，至我當初跟在一起的時候是真的喜歡的。也沒想過別的什麼，但是過日子不是談，煩心的事太多了。當初也有跟你媽吵架的因素，總之七八糟的事太多，我有點頹。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有那種況，有時候力太大了，會冒出一點很瘋的想法，覺得算了，不過了，然後想干點很出格的事。所以……”

所以帶著一個不相干的男人在那個老屋的房間裡廝混？

江添經常覺得有些人很可笑，自己幹出來的事連自己都於啟齒，每次提到要麼避開第三人，要麼戛然而止。好像只要不說出來，那些事就會慢慢被人淹沒、被淡忘。好像他自己想揭過去，別人就要跟著忘記一樣。

好像別人的想法都不算什麼，別人的記憶都是隨便可以抹殺的，別人就……不算人麼？

季寰宇每次都會強調一句，你那時候還小。

是，他那時候年紀確實很小，小到很多事后來想起來只有不連貫的片段。就像他回想起那一天，也只記得房間裡煙霧繚繞，嗆得他幾乎睜不開眼。地上到是煙頭，燒完的，帶著一點紅星的。季寰宇就在繚繞的煙霧裡跟另一個男人糾纏在一起。

他那天本來就生著病，頭昏腦漲，也許還在發燒。那些畫面甚至不太真實，像塗或者劣質電影裡張牙舞爪的肢。

他可能說了句什麼，驚到了糾纏的人，然後一片兵荒馬。他好像被人甩開了，又或許是有人撞到了他，然後他摔在了地上，可能到了沒熄滅的煙頭，後頸一陣燒痛。

起初那年，他總在做類似的噩夢。不是嚇人，只是醒來之後要灌下半杯水才能下那噁心的覺。

後來那些畫面一年比一年模糊，他就只記得煙味和那種噁心的覺了。

趙曦常說他有點早，也許是吧。就像他小小年紀就知道季寰宇是個極度好面子的人，喜歡飾太平。

都說江鷗跟季寰宇半斤八兩，都不知道照顧他，但他分得清誰是無奈，誰是本。

他得到的照顧有限，所以悶在心裡的那種也能算數，於是他很護著江鷗。當初他被接走的時候，江鷗摟著他哭了很久很久，說自己好像一直都在做錯事，說自己有點沒用。

因為他，江鷗否定了自己幾年的生活。他不希再因為季寰宇，否定掉自己十幾年的生活。所以他一直在瞞。

只要他瞞著，季寰宇也永遠不會說。

所以在後來長久的時間裡，他一邊厭惡，一邊又要在江鷗面前住那種厭惡，慢慢的，也就沒有要發的衝了。

罐子悶久了是會鏽的。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排斥一切過於親暱的接，理智上知道過猶不及，但那種下意識的東西實在很難糾正。

還好，有趙曦和林北庭。

他從那兩個年長幾歲的朋友上看到了不太一樣的東西，然後著自己慢慢平和下來，慢慢適應。直到某一天，他終於可以把季寰宇和其他所有人割裂開來，也把自己跟那些東西割裂開來。

就像那兩個朋友說的，並不是所有親都代表一種，不用杯弓蛇影，那樣反而容易弄巧拙。

其實很有道理。就像他邊有趙曦、有林北庭、有高天揚……有很多或遠或近的朋友，並沒有誰讓他產生什麼荒謬的念頭。

他跟季寰宇不一樣。

……

天越來越暗，他們的廓終於變得不那麼清晰。

季寰宇解釋了很久，到最後終於焦躁起來。他覺得自己其實沒有說錯什麼，但就是怎麼也搖不了江添的心思。他忍不住又想到了丁老頭的話——當初他被關在門外，現在到你了。

他沒做什麼，卻有點筋疲力盡，於是他慢慢沉默下來。而不論他怎麼激、平和、焦躁、愧疚，江添始終是那副冷冷的樣子。

盛看著季寰宇，在越來越的話語中，他終於到了頭緒。他想起趙曦說的那些話，想起江添所謂的“影”。雖然季寰宇並沒有說什麼的事，但他都猜到了。

他又忍不住看向江添，那個瞬間他忽然有種錯覺，覺得江添的厭惡和煩躁都浮在空中，不像當事人，更像一個旁觀者。

就好像，他花了很多很多年的時間，把自己從那些雜往事裡強行剝離出來，然後站了一個不相干的外人，又在多年後的今天，替當年到借住的自己給對方帶一句話。

他對季寰宇說：“我覺得你很噁心。”

周圍並沒有什麼明亮的路燈，但盛可以看到那個男人臉煞白，是真的被這句話扎到了。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丁老頭的罵、江添的冷眼……各種力和緒都湧了上來，他又有了當初那種衝，想做點什麼或者說點什麼。

盛見他了一下，下意思往江添面前站了一點。好像生怕他會做出什麼事似的，誰知對方的目掃過他們兩人，然後對江添說了一句話。

季寰宇說：“小添你知道麼？有些東西，是會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