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瀚站在辯場中央，朗聲說道：“我為何說人人平等，此乃圣賢教誨也……”

“胡說八道！”

之前抬杠扯，不但難以服眾，反而激起大家的憤怒。

面對眾人呵斥，趙瀚依舊微笑：“請問諸位，誰讀過《朱子語類》？”

一個陳立德的老師說：“朱子之書，自然是要看的。”

趙瀚拱手道：“敢問先生，朱子認為天地之初，第一個人是如何誕生的？”

陳立德回答：“以氣化生，二五之，合而形。”

“再請問先生，這天地第一人，是男是？”趙瀚歪著腦袋看向對方。

陳立德猶豫說：“這……應當是男子。”

趙瀚笑道：“朱子可沒說過，先生自己猜測的吧？”

陳立德回避問題：“多半是男子。”

趙瀚不再理會此人，對著諸多師生說：“朱子論及第一人誕生，卻不說明是男是。（和諧），五氣雜糅，可男可也，非男非也。朱子又言：同者理也，不同者氣也，五行之生各其……”

“天地萬，秉承五行之氣而生，都自帶有天地至理。人也一樣！”

“不論男人人，不論皇親黎民，不論良籍賤籍，皆為人也。”

“既然為人，先天皆圣賢，只在降生之時，被后天濁氣蒙蔽。只要洗去污濁，就能知天理。《禮記》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是此理也。《孟子》人皆可以為堯舜，是此理也。《大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是此理也。”

“諸君以為然否？”

全是圣賢之言，本無從反駁。

趙瀚引用了《朱子語類》、《禮記》、《孟子》、《大學》，說的全是一個道理——人皆可致堯舜。

這是大學之道，是古代士子的終極追求。

反對此言，就是挖了理學的基，更是挖了儒學的基。

趙瀚繼續說道：“既然，人皆可致堯舜，人皆可為圣賢，豈非人人平等？既然人人平等，豈非男平等、百業平等、良賤平等？”

“我不同意！”

一個老師站起來：“你這仍是堅白之，混淆視聽而已。”

趙瀚笑道：“哪里在混淆視聽？”

這個老師說：“圣賢所言人者，乃君子也。”

趙瀚一臉迷的樣子：“在先生看來，古今圣賢，只認同君子是人？小人不是人？人不是人？賤民不是人？工匠不是人？”趙瀚猛然發笑，“說我堅白，閣下才是白馬非馬、堅石非石！”

這個老師厲聲質問：“難道子也可致堯舜？”

“難道子不可致堯舜？古今圣賢說過這話嗎？”趙瀚反問道。

“如此淺顯的道理，圣賢不屑說教而已。”這個老師也開始胡攪蠻纏。

趙瀚笑道：“既然圣人沒說，那就是你編造的！”

突然，一個生站起：“圣人說了。孔夫子有言：惟子與小人難養也！”

趙瀚立即譏諷：“閣下真讀過《論語》？此子與小人，特指魅主君的臣妾！你剛才那句話，敢不敢回家說給你親娘聽？”

“哈哈哈哈！”

眾皆大笑，氣氛變得歡快起來。

那生抬手指著趙瀚，激道：“你在曲解孔夫子之言！”

趙瀚有些無語：“我懶得跟你說，你非但不讀《論語》，朱子的批注也不知道。子和小人，特指魅主臣妾，那是朱子說的，可不是我瞎編的。”

那生言又止，環顧四周師生，發現都在憋笑，頓時愧坐下。

三個平等，良賤平等最難被士紳接。

但是，誰都不敢反駁良賤平等，因為那是違背圣賢道理的。

百業平等也無從反駁，孔子對管仲推崇備至，而管仲就做過商人等職業——這個容易被趙瀚反擊。

那就揪著男平等不放！

一個秀才起說：“男尊卑，夫為妻綱，此天地至理。我是治《易經》的，系辭有言：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又言，乾道男，坤道。此言記述，不正是天尊地卑、男尊卑嗎？你莫要再狡辯！”

好家伙，扯那麼半天，趙瀚終于被刺刀見紅。

蔡懋德突然笑起來，他想看看趙瀚怎麼應付，這句話的殺傷力太大了。

《易》為百經之祖，《系辭》又是孔子所著，早就定下“天尊地卑、男尊卑”的基調。所有男尊卑的思想，都是源自此！

五十年前，李贄提倡男平等，也被這句話給問住了。

李贄離經叛道到什麼程度？

此君直接指出《易經》有問題，直接否認太極的存在，直接否認天理的存在。他說，萬生于二，是乾坤，是男，乾坤平等，男平等。什麼太極、什麼天理，都是扯卵子的鬼東西。

推崇者無數，仇視者無數！

趙瀚抱拳道：“請問閣下尊姓大名？”

秀才脾氣火，勉強回禮，便急著說：“在下劉子仁，字長卿。莫要閑話，快快回答我的問題！”

這個秀才，就是喊著要造反的“長卿兄”。

趙瀚聰明得很，可不會正面回答，而是繞著彎子問：“鉛山前任知縣馮巽，此人如何？”

劉子仁譏諷道：“不學無，搜刮之徒也。”

趙瀚再問道：“他是舉人，你是秀才。他是，你是民。他尊貴乎？你卑賤乎？”

劉子仁大怒：“哪能這樣評議尊卑？我與他，皆士子，皆大明子民，并無尊卑之分！我心存高遠、潔自好，他不學無、殘民害民。若論德行，我為尊，他為卑！”

“佩服，佩服！”趙瀚恭敬作揖，心頭直笑。

劉子仁不耐煩道：“快快說回正題，莫要胡掰扯。”

趙瀚不敢直接否定《易經》，繼續繞彎子：“若以德行論尊卑，歷代昏君，歷代賢臣，誰尊誰卑？”

“呃……”劉子仁瞬間語塞，同時反應過來，他落趙瀚的話圈套了。

趙瀚窮追猛打：“朱子乃圣人，亦為臣子。是朱子尊，還是宋代的昏君皇帝尊？是朱子卑，還是宋代的昏君皇帝卑？”

“這這這……”劉子仁難以回答，憋得臉紅脖子，生氣道，“你又在說那堅白話，莫要扯遠了，先把《易經》講清楚！”

趙瀚笑著繼續說道：“朱子是圣人，皇帝為天子。孔夫子是圣人，周天子為天子。圣人與天子，請問諸君，誰尊誰卑？”

無人回答，無人敢回答，無人能夠回答。

思維敏捷者，包括蔡懋德、費元祿、龐春來、鄭仲夔、朱之瑜……皆若有所思，既恐懼又興，覺有個東西要蹦出來了！

趙瀚長而立，仰天空，似在對著蒼天說話：

“圣人之尊，在其德行，吾謂之人格。”

“天子之尊，在其權位，吾謂之人位。”

“圣人教化萬民、致君堯舜，此人格之尊貴也。天子統萬民、執掌社稷，此人位之尊貴也！”

“天尊地卑，在其位；天地平等，在其格。”

“男尊卑，在其位；男平等，在其格。”

“士尊民卑，在其位；百業平等，在其格。”

“良尊賤卑，在其位；良賤平等，在其格。”

趙瀚來回踱步，每走一步，便發一言，鏗鏘有力，震耳發聵。

“人人生而平等，非人位之平等，乃人格之平等！”

“歷代昏君，位尊而格卑；歷代賢臣，位卑而格尊。”

“兇殘暴之主，位尊而格卑；忠誠仁義之仆，位卑而格尊。”

“無能無德之夫，位尊而格卑；賢良淑德之妻，位卑而格尊。”

“就人格而言，無論王侯將相，無論良賤百姓，當生而平等也！”

“人格之尊卑，當視其德行。”

趙瀚目視眾人，斬釘截鐵道：“由是吾言，若論人格，人人生而平等！”

“轟！”

全場嘩然。

了，全了，已然控制不住場面。

有人被當頭棒喝，念頭通達。

有人被踩了尾，瘋狂謾罵。

趙瀚說的這些，可謂石破天驚，將地位與人格強行剝離。猶如庖丁解牛，沒有一滯礙，完全符合儒家的價值觀，完全符合古今圣賢的教誨。

他沒有反對儒家，沒有反對孔孟，沒有反對程朱，但他敲進去一顆釘子。

一顆可以被大眾接的釘子。

在場的書會想：我雖然只是家奴，但我人格尊貴，比智障主人強上百倍。

在場的士子會想：我雖然沒有，但我人格尊貴，比貪污吏強上百倍。

在場的員會想：我雖然不在廟堂，但我人格尊貴，比滿朝禽強上百倍。

便是草民，只要德才兼備，也比那皇帝更為尊貴！

還有一句話，大家都不敢想，想了也不敢說：格不配位該怎麼辦？

兇殘的主人，該不該推翻？

貪婪的吏，該不該推翻？

昏庸的皇帝，該不該推翻？

人格平等了，是否可以追求地位平等？

噓！

安靜，還沒說完呢。

秋風乍起，卷枝葉，樹靜而風不止。

趙瀚突然停步，袂隨風擺，猛地振臂高呼：“諸君，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洪鐘大呂，撼人心。

蔡懋德、鄭仲夔、朱之瑜、龐春來四人，齊刷刷站起來，滿臉都是震驚之。

費元祿握袖，喃喃自語道：“小小年紀，敢喊出最后這句，是想開宗立派嗎？”

當年王明，也是從這一句開始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