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悲哀 “松樹千年終是朽，槿花一日自為……

楚王的第二封回信還沒來, 中秋先至。

這是青雀來楚王府後，過的第三個在朝員會休假三日的節日——前兩個是寒食和夏至。

但寒食、夏至，雖然同為大周民間朝中重要的節日, 卻終究不如中秋“團圓”的含義更深, 還有“賞月”這項老鹹宜、雅俗共賞，可闔家歡愉的活。每年中秋，不但宮中會饗宴宮妃、宮人、侍，各王府亦會擺宴慶賀，皆是常例。

楚王府落至今第五年, 只有去年中秋不曾擺宴。

但今年, 殿下重回朝中，邊關數次傳捷，聖人屢有賞賜，後宅還有妃妾有孕, 與去年相比, 府中氣象已有不同, 姜側妃與宋妃的事也過去了快兩年……府上還至今沒再歡慶過。

在李側妃的極力提議下, 中秋夜宴的地點，定在了花園正中偏北的月滿堂。

“這宴娘子去也可, 不去也可。”李嬤嬤比著青雀的肚子，“若不去，就說月份大了，不便出門。”

“還是去吧。”青雀已經想好，“我還想月底前再去一次永寧坊。若今次推不去, 只怕以後也不好出去了。”

趁孩子還不滿七個月，想再去見一次阿娘和逾白。

人生子是過鬼門關，上一世, 親驗過兩次，知道此話不假。哪怕前兩次生産皆順利，也難保今生這次一定平安。

就算不如此悲觀……若和兒安全過了這一關，今後要在楚王府一世，總不能次次遇事都躲起來。

“現在，還有嬤嬤和兩位史伴著我呢，我都不敢去，還等什麽時候去？”笑道。

真等到“失寵”失勢，無人庇佑的時候，再去見人嗎？

“這話倒也是。”李嬤嬤便笑道，“那我再去和嚴嬤嬤把座位好生排一排，一定讓娘子邊都是舒心的人。只是——”

“嬤嬤請說。”

“只是，娘子尚無名位，只怕座位，會靠後些。”李嬤嬤如實道。

青雀微微一怔。

“這有何妨。”坐下，護住腰腹，手不經意到了那塊令牌，笑道，“若為我不按名位排，壞了規矩，我才真不敢去了。”

李嬤嬤欣應下，將手中新給芳蕊，便去與嚴嬤嬤商議。

芳蕊幾人繼續給青雀試赴宴的。

“就這吧。”青雀決定，“挑來挑去，也差不多。”

“娘子容傾城，穿什麽都好看，所以差不多。”碧蕊笑道，“這件也好：尋常人不敢穿這淡紅，娘子勝玉，卻不怕。這花裏還有銀線暗繡，到時在月下燈下一坐，就更襯出娘子的容了。”

挑完，又選首飾。還有下一季的冬要做，開始選料，還要在明日給瑤堂和永春堂送節禮，最後對一次禮單，還要趁這個節日相謝劉史和趙史……

大大小小的事加起來，雲起堂似乎是一個普通人家，在過尋常的日子。

第二天，節禮送出去還沒幾刻鐘，柳瑩就親自來了雲起堂。

“你怎麽來了？”青雀接到門邊，“不是月事還沒完嗎，晚上又要出去——”

“晚上都要出去了，索先來你這坐坐。”柳瑩笑道，“本以為今年中秋也能混過去的，清清靜靜吃塊月餅就能睡了，誰知李側妃熱鬧，又要衆人一起去賞月。”

便問：“碧蕊說，你也去？”

青雀便道：“李嬤嬤排的座位，我那一桌六個人，是我、薛娘子、喬娘子和三位史，喬娘子和劉史坐我旁邊，想來是無妨的。倒是你，上首是張孺人，下首卻是袁孺人。”

想起從前，柳瑩有些無奈：“也不知袁孺人的規矩，學的怎麽樣了。”

晚飯過後，戌初，青雀、柳瑩和李嬤嬤、劉史、趙史結伴來到花園。

幾人來的最早，柳瑩和李嬤嬤便先在們一桌坐了片刻。

須臾，永春堂的三人帶著孩子到了。嚴嬤嬤也到了。

互相廝見，柳瑩便和張孺人、大郎一起坐去了主桌。李嬤嬤和嚴嬤嬤另有一桌。

秋日漸深，天黑得早，此時清淺的夜幕已經包裹了整個花園，一圓月掛在東邊的梢頭，樹木花草的清香被微風吹來，混了脂與酒的香氣，空氣醉人，那月便更似清澈如水，將月滿堂邊的寬闊湖面流映出粼粼的。

連不大願出門的柳瑩，也淺淺飲下一口淡酒，沉浸在月裏。

青雀更覺得此行不虛。

可惜，今日的主角，并非們這些人。

正是約定的戌初二刻才過，李側妃到了。

是現今楚王府裏唯一的側妃，諸妃妾中名位最高之人，至，堂所有人，包括李嬤嬤和嚴嬤嬤，皆起迎候，青雀當然也不例外。

“我險些就來遲了！”

人還在廊下，李側妃的聲音已傳進來。笑道：“嬤嬤們快坐！這樣迎我，我可不敢當。江妹妹——”

轉堂中，一眼看到了青雀，便側略靠近一步：“妹妹的子沉了，也快坐下吧，別為我累著了孩子。”又笑對衆人說：“快都坐吧，別講虛禮了。咱們有日子沒見，今日可都要盡興才好！”

張孺人便笑道：“還是李側妃有雅興，我們才能在這裏賞著今日的月。”

“這都是嬤嬤們費心辦的，我幾句話，勞嬤嬤們勞碌這麽久。”李側妃忙說。

站到座位旁，舉杯，笑著提議：“這第一杯酒，咱們該一起敬嬤嬤們！”

衆人便再次起，一齊舉杯。

青雀不能飲酒，杯中是廚上新蒸的花。

飲過這杯，和一個陌生的、年輕的子對上了視線。

那是一個十幾歲的子——從神和樣貌看，不會超過十七歲，一雙眼睛又大又圓，掛在鵝蛋一樣圓潤又小巧的臉上，眼尾微微上挑，帶出一，有著驚人的。

在這樣的貌下，穿著什麽服，又戴了什麽首飾，似乎都不要。看清容貌的一瞬間，青雀就想到了李嬤嬤說過的的本名：

珍珍。

袁家的明珠、珍寶。

袁孺人。

——跟在李側妃後一同進來，經侍引導，站在柳孺人旁的，還能是誰？

距離不算近，又是第一次見面，青雀不能完全看懂袁孺人的神。不過，也不需要完全看懂。厭惡是不分偏善還是偏惡的，都是惡意。

喬娘子和劉史扶過來，青雀一笑，就著們的手，同衆人一起坐回去。

袁珍珍孤零零坐下，把牙咬得更。

而李側妃似現在才發現不是自己來的一般，笑道：“哎呀，我忘了說，教導袁孺人的馮史有些不適，今日不能來了。這是袁孺人，這是江娘子，你們兩個還沒見過呢——江妹妹才府那幾天來看我們，偏是袁孺人那日就病了，不願見人。同居一府這麽久，終于有緣分相見了。”

說完，不待幾人作，又忙笑道：“但我看今日家宴，不講虛禮為好，江妹妹不必再起了，袁孺人，你也改日再江妹妹的禮吧。”

馮史的教導還似在耳邊，袁珍珍只能應下一聲：“都聽側妃的。”

青雀便也笑道：“那就多謝李側妃的意了。”

但這哪裏是“意”。

和李側妃只見過一次，卻被親稱呼為“江妹妹”，李側妃與袁孺人同居一已近兩年，卻只稱呼的名位。不讓行禮，看似是為著想，實則，只是在讓袁孺人恨更深。

可這恨，到底從何而來？

人已齊，侍們撤走了外圍的燈，只留下幾張桌上、桌邊的燈，好讓月更順暢地淌進來。數十種上百盆花在回廊下迎月盛放，金桂的花枝遠遠，夜如此綺麗，青雀不願把珍貴的時浪費在猜度袁孺人的心思上，笑著和邊的人杯。

袁珍珍卻只嘗出了酒的苦。

李側妃先提議羯鼓傳花，又行“飛花令”取樂。

袁珍珍本不會琴棋書畫，更不願對這些人講在家裏知道的笑話，幸而花枝一次都沒停在過手裏。

李側妃自己講了一個笑話，又做了一首詩。江氏彈了一曲琵琶。柳孺人也做了一首詩。大郎替他母親跳了一曲不樣的“胡旋舞”，薛娘子拿蕭吹了一曲《良宵引》。連李嬤嬤、嚴嬤嬤手裏拿了花，也各有詩文曲樂，趙史站起來，演出的竟是箭！

又行“飛花令”。袁珍珍不通詩書，自然不會行這樣的令。

李側妃雖侍替說了，沒當衆出醜，可除之外，所有人都是自己行令，不用人幫，連那江氏也一樣！

憑什麽，憑什麽！！憑什麽江氏生得比還好，一個丫鬟出的賤婦，竟還讀過書，會作詩，會彈琵琶，會那麽多不會的東西，憑什麽！明明才是清清白白進府的人！

一杯又一杯酒下肚，袁珍珍的眼前有些發眩了。但席上的酒都不大醉人，的酒量又很是不錯，在家能和父親兄長喝一斤好酒，所以還聽得懂現在行的令。

們在流說帶“花”的詩。詩中第幾個字是“花”，就數出那個人來，讓吃一杯酒，再說一句詩。每個人說的詩，不能與前面所有說過的重複，“花”字的位置，不能與前一個人相同。

沒人點到的名字。好像都知道不會。

又到江氏了。

“松樹千年終是朽，槿花一日自為榮。”念道。看上去還有餘力，還能再說上幾十句。①

“這詩寓意雖好，可也太悲了。”柳瑩道。

“悲又怎麽樣？”張孺人笑道，“再悲的詩，今日也要應上‘團圓’。況且，什麽是‘悲’？說不上來還要吃酒，那才是悲呢！”

“快數吧快數吧！”喬娘子張地握住手，“我看不是我——我真說不上來了！”

“一、二、三、四、五、六……”

所有人一齊數著，只有袁珍珍不能開口。能怎麽開口？怎麽能開口？什麽都不會……不會詩文，不會音樂，不會箭，連個酒令都不會行！

——什麽是‘悲’？

說不上來還要吃酒，那才是悲！

悲憤盈滿了袁珍珍的腔。握了酒杯，想把自己藏起來，又覺得憑什麽要藏！

于是，擡起頭，視線掃過席上的每一個人。

似是無意，李側妃托著腮，含笑向睇了一眼。

許是因為醉了，這一眼是比平常還明顯的可憐與鄙夷，還有些許的疑，好像在問為什麽會在這裏，看得袁珍珍耳朵裏“轟”的一聲，立刻躲開，雙眼去尋找這席上份最低的，出比還低的人——

“江氏、江氏……江娘子！”

舉杯，擡高聲音：“彈琴，讀書，你什麽都會，都說你是個丫鬟出，怎麽竟這麽厲害，什麽都會？”

月滿堂中霎時寂靜，李嬤嬤和趙史已離坐向奔過來，卻什麽也看不見了，眼裏只有青雀一個人，只有那張比明月還皎潔的，恨不能讓人用刀劃爛的臉：

“聽說你給人做過妾，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唔！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