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學衰敗多年,形同虛設。
潘侍中此番想大興改革,的便是世族手里的權,由此王家也好、蕭家也好,都不能坐視不理。
“……潘侍中雖是蠅營狗茍之輩,但他慣會收買人心,在他手下的袁家這幾次賑災做的很好,百姓都會記在心。此次太學他打出讓寒門仕的旗號,那些普通人即便不明所以也會盲目擁護于他。”
蕭臨道:“圣人正大展拳腳,偏世族子弟良莠不齊,挑不出幾個能用之輩,潘侍中此舉是為圣人解憂,圣人踟躕僅是因‘平衡’二字難以把控,然大勢所趨、難以抵擋,就如洪水宜疏不宜堵,所以孫兒以為,太學可立,卻不能由潘侍中牽頭。”
“你這樣想,就正中潘侍中下懷。”蕭老太公邊說,手中鋒利的銅剪子不斷在修剪盆松的枝丫,“他難道會不知道,世族以家學傳承,是外面寒門子弟絕不到的領域,他要我們替他養起他的門生,等新枝發芽茁壯,再剪掉我們這些老枝易如反掌。”
“老枝枯朽,新枝煥發乃天地自然。”
蕭老太公“哐”得放下剪子,直視蕭臨,“你也認同潘仁晦的想法?”
蕭臨此一言乃“順之”,雖為玄學主張,卻非蕭家所贊同。
潘侍中雖為庶族出,卻也深諳三玄之禮,時常以刁鉆角度夾雜自己的理論,以此混淆視聽。
“說說你是怎麼想。”蕭老太公嚴肅地看著他。
蕭臨這才開口,“祖父修剪掉新發的枝條,是希冀松樹保持原樣,不多一分不一分,就像世家的權位。孫兒以為,這與潘侍中所做并無區別,寒門要權,世家守權,無非都在做修剪枝條的事,然枯枝不修剪亦腐朽,新枝不依于老枝則難活,任枯枝腐敗、新枝枯槁,如此松樹還能活否?”
蕭太公緘默片刻,抬手揮開散在桌面的碎枝,松刺如針落地無聲。
“只要主枝尚在,再無新枝也無大礙!”
老人的聲音低沉,卻振聾發聵,宛若夕下的暮鐘,去浮華的霞霧,驚飛林中的群鳥,徒留下一聲一沉的回響。
回到玉閬院,靜謐的氛圍裹挾著蕭臨,唯有初生的小蟲躲在春發的新葉下細數天上星辰。
銀盤在云后,天星灑著微。
崔蘭因那屋還亮著燈,橘黃的印上窗紙,火苗跳躍時,影子就晃了起來,好像有只快樂的鳥在枝頭跳躍。
蕭臨站在廊下,久久失神。
風聲如剪子,在耳畔咔嚓咔嚓。
他這十年里就好像是被修剪掉所有新枝,唯剩下崔蘭因這一簇新冒出的芽,得仿若一掐就會掉。
崔蘭因究竟于他算什麼?
是在貧瘠干涸的土壤里發現的一朵從隙里長出來的小花。
他趴在黃土之上,如何看,如何看都不夠。
他要盯著它,守著它,占有它。
占有?
可崔蘭因不是花,不是件,他無法……占有。
這一夜,蕭臨都在做夢。
清晨醒來,只來得及抓住幾個片段,但僅僅是些片段也足以讓他產生深深的罪惡。
因為在他的夢里,變山楂果的不是自己而是崔蘭因。
他的舌深深卷著果,他的齒細細碾磨著殼,“冰糖山楂果”沒有發出“卡嚓卡嚓”的脆裂聲,而是一道道綿綿的低嗚與。。
他囫圇吐出個艷紅的果子,果子發出崔蘭因的聲音:
“你再怎麼,都沒有覺哦。”
蕭臨把右手覆上臉,呼吸聲仿佛沒有經過耳朵而是直接響在頭顱,如風箱鼓的低吼、雷云的息。
理智告訴自己,應該趕摒棄這個念頭,不要讓它深扎在心里。
可若是真能像撕掉一頁紙那樣輕而易舉,也不會有“執念”二字。
蕭臨起,走到墻角書架旁。
晨曦的照亮格窗,外邊潑洗掃撒的聲音掩過了翻書頁的沙沙聲。
婚之前,管事給他送來十幾本市面罕見的藏書,他轉就將它們束之高閣,蒙塵至今。
是他太過自負,也把這件事看得太簡單。
而世上絕大部分事的說明、解釋、用法都可以通過書本學習。
古往今來的才子學究通過總結前人經驗加上個人的理解著于書,再教給后人,用以傳承。
兵法國策、棋木藝皆如此,而男之事也該如此。
蕭臨面容整肅,猶在翻看兵書,認真研究鉆研。
即便他并不想對崔蘭因做什麼,但總歸不能再被影響。
蕭臨也不愿承認,在他被影響得連夢境都變得一塌糊涂時,崔蘭因還像個游刃有余的老手,一切如常。
他把十幾本書翻來看去,眉頭越顰越,這些書只教人姿。勢作,譬如男上下、上男下,又或者桌前床角、車里野外……又或者如何挑起。,并無一條教授從不涉。的人如何規避其影響,不其所害。
里面一頁頁,一條條,一字字都在他接它、它、沉迷它。
宛若妖魔在蠱凡人吞下。忌的果實。
/
王家的春日宴辦得很功,喜事接連傳來。
崔蘭因在王大娘子邊得知蕭家的幾位娘子都選中了人家,正在商議婚事。
至于陸娘子,出乎所有人意料,既沒有為潘侍中的繼室也沒有為小潘侍郎的妾室,而是為被潘侍中代亡妻認下的義妹。
而潘侍中的亡妻又是何許人?
那是前任皇帝皇甫卓的親妹妹,安公主。
皇甫氏本就人口凋零,齊氏奪權也并未對其絞殺殆盡,許是因為齊氏與皇甫氏還有一份姻親脈關系在,才有一仁慈。
皇甫氏是其興也驟,其亡也忽②,初代以軍事壟斷占領,后繼者竟先后依托門閥大族、流民帥以至于難以為繼,被篡奪權位。
故而眾人聽到皇甫氏也一改從前的鄙夷嘲笑,只有慨悵然。
陸娘子離開蕭家的那日,天空灰蒙,下起了雨。
急促的雨點打在屋檐、芭蕉葉上,蕭園西角門只有零星幾人相送,崔蘭因也撐了油紙傘,遙遙去看了眼。
雖然們并未,但陸娘子一個孤苦伶仃的郎,崔蘭因盼未來也有明的前程。
這世上做人難,做子更難。
倘若們之間尚要互相為難的話,就太沒有道理了!
送走陸娘子的當日下午,崔蘭因收到門房來報有人找,是個模樣清秀的郎,自稱自己小蛾。
崔蘭因請人帶進來。
長相清麗的郎眉稀淡,穿著素黃窄袖布襦,頭上卻不倫不類扎了一個男子發髻。
崔蘭因一打量,小蛾半布還被雨水深,在沾滿泥點的上,竟像是冒雨急行而來,頓時上前相問:“小蛾姐姐你怎麼?”
小蛾紅著眼睛流下眼淚,雙膝一,“咚”得下,像秧苗進土里,就這麼直跪了下來。
崔蘭因視野里的人頓時矮去一半,嚇得連忙相扶:“你這是做什麼?發生何事了?齊蠻呢?”
小蛾不起,兩只漉漉的手著崔蘭因的手臂,哇哇哭得毫無形象,“盈盈,你幫幫我,二殿下要把我送走,你知道我并無家人,你與二殿下就是我僅有的朋友啊!”
“送走?”崔蘭因第一個想法是送給達貴族,建康送風氣甚重,世族權貴家中都豢養貌婢,一來宴請貴客時可以起舞奏樂、陪酒共肴,二來若是客人喜歡,也可送作禮。
不過小蛾一直跟著齊蠻,在他邊著男裝當個隨從,又有何人會打的主意?
由此想,唯有一種可能,崔蘭因怒道:“齊蠻他太不像話了!他要把你送給何人?”
“送人?”小蛾搖頭,又垂下淚眼,“不,他是要我離開建康。”
小蛾不想走,聲淚齊下來求崔蘭因收留。
可留在蕭府只能為奴為婢,崔蘭因現在并不缺人伺候,更何況是昔日的友人,遂提出可以給一筆錢財,讓做傍之用。
小蛾搖頭,堅定道:“我不要錢財,我只想留下,哪怕為奴為婢!”
崔蘭因定定看了片刻。
齊蠻并非吝嗇之人,即便送走,顧念舊也不會不贈以錢帛相送。
“小蛾姐姐,你是為何不愿離開建康?”
小蛾低下頭,“我能不說嗎?”
人都有些不足為外人道也,但崔蘭因知道小蛾心善良,雖然兒時與水寇為伍,但一直盡量幫助困之人。
更何況一直在市井爬滾打,總有能弄到各種消息的手段。
自從進了建康,崔蘭因困于世族的這些規矩,耳目閉塞,正愁尋不到一個靠譜的人。
若有小蛾在,就能做更多的事了。
思及此,崔蘭因扶起:“快別跪了,我盡力一試就是。”
那個阿家王大娘子最重規矩,溫,對長公子也疾言厲,只怕輕率前去會鎩羽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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