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許芳菲走到家門口時已經快晚上十點。
樓道的聲控燈還是壞著,整個空間黑漆漆,手不見五指。著鑰匙串,手指用力,關節鉻在金屬的鋸齒上,眉頭深鎖糾結遲疑。
托趙益民那幫人的福,這會兒服髒了,腳踝也崴了,整個人不照鏡子也能想象有多狼狽。又回來得這麽晚,“大掃除”“寫作業”之類的借口,肯定糊弄不了媽媽。
得提前想好可信度高的說辭才行。
又琢磨了幾秒鐘,許芳菲在心中暗暗打好腹稿。抿抿,做了個深呼吸,然後才拿鑰匙打開門鎖,故作鎮定地進了家門。
“你去哪兒了呀?我剛給你們班主任打了電話,楊老師說你九點不到就從學校走了。”
門剛開,一句焦急的質問便劈頭蓋臉砸過來。
許芳菲扶著牆換鞋,腦袋埋得低低的,因為心虛,并不敢看媽媽的臉。只是照著打好的腹稿緩慢道:“今天下雨,路太,我不小心崴到了腳,有個同學一路把我扶回來。所以耽誤了些時間。”
喬慧蘭眉頭擰得的。注意到兒換鞋的姿勢別扭,上的校服也沾著泥污,倒確實是雨天路摔了一跤的樣子。
喬慧蘭走過去,雙手扶住許芳菲幫換鞋,目裏仍舊殘留著一疑同擔憂:“只是摔了一跤?沒有遇到什麽壞人吧?”
“沒有。”許芳菲連忙搖搖頭。
“沒有就好。”喬慧蘭并未懷疑許芳菲的話,如釋重負地嘆出一口氣來,“還是楊老師想得周到,想著你一個孩子晚上回家不安全,還專程找了你們班的一個男同學送你。扶你回來的就是那個學習委員吧?”
許芳菲略安靜,聲若蚊蠅地“嗯”了聲,咬咬牙,一橫心,把右腳的白運鞋拔下來。瞬間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喬慧蘭垂眸看了眼,才剛舒展開的眉頭立時又皺做一團,“腫得這麽厲害。”說著彎下腰,小心翼翼用雙手托起孩兒紅腫的腳踝,“試著扭一下。”
許芳菲忍痛了。
“應該沒傷到骨頭。”
喬慧蘭年輕那會兒在搟面廠的醫務室幫過忙,一些小傷小病勉強能應付。一手接過許芳菲的書包,一手攙扶著許芳菲坐到沙發上,接著便轉進了廚房。
不多時,喬慧蘭去而複返,手裏多出一瓶治療跌打損傷的藥酒。
“得一把淤散開。”喬慧蘭自言自語地念叨著,麻利挽起袖子,擡高許芳菲的右放到自己的膝蓋上,雙手并用給腳踝。
傷火燒火燎,直疼得許芳菲喊出一聲。
屋裏的外公聽見響,虛弱的嗓音飄飄乎乎傳出來,擔心道:“菲菲回來了啊?怎麽了?”
“外公我沒事。”許芳菲滿頭滿臉的汗,忍著痛回道:“我不小心崴到了腳,沒事的。”
老人放下心來,又昏沉沉地睡過去。
折騰好一通,喬慧蘭手法談不上專業,好在效果不錯。了十幾分鐘,許芳菲原本腫饅頭的右足踝已經消腫大半。
喬慧蘭拿巾了額頭上的汗,把藥酒收了起來。
許芳菲則一瘸一拐地拿了換洗去洗澡。
溫熱水流洗去渾疲憊。穿著睡走出來,正要回房間,餘裏卻看見餐桌上擺著一盤剛出鍋的包子。
老式吊扇在頭頂上方轉啊轉,包子熱氣騰騰,香味兒到飄。
許芳菲了癟癟的肚子,跛著腳過去拿起一個包子,咬一口,邊腮幫鼓鼓地嚼,邊含混道:“媽你蒸的包子?”
“收拾屋的時候翻出來一包面,再不吃要過期了。”喬慧蘭系著圍打掃著廚房,隨口說,“對了,包子我做得多,你明天帶幾個去學校,給那個幫助你的同學送去。”
許芳菲想起今晚的事,支吾了下,回道:“……有必要嗎?”
“人家又是幫你,又是送你回家,當然有必要了。”喬慧蘭臉上的笑容和藹,“菲菲,誰幫過我們,我們就要心存激,知恩圖報。幾個包子不值錢,貴在心意。”
許芳菲著包子,不知道說什麽。
喬慧蘭:“那就這麽說定了?男孩子飯量大,明天我多給你裝幾個。”
許芳菲囁嚅好半晌,最終只能點頭:“好的。”
今天各科老師布置的家庭作業不多,許芳菲在學校就已經全部做完。在臥室複習了會兒功課,隨後便關了燈,上床睡覺。
窗外,雨聲停歇,被雨水沖刷後的小城稍稍降溫,就連夜風裏也多出了難得的涼爽。
許芳菲躺在被窩裏,看著黑暗中的天花板發呆。
媽媽讓答謝送回家的男同學。但媽媽不知道,今晚送回家的男同學,在遭遇危險後丟下跑了。
人各為己,非親非故,許芳菲并不責怪鵬宇,但也不會激他。
趙益民那群人什麽混事都幹得出來,如果不是3206,今晚的下場不堪設想。
突的,腦海中閃過一雙漆黑的眼睛,恣意輕狂,深不見底。
口沒由來地突突兩下,許芳菲莫名心慌,翻了個,閉上眼睛數羊,借以催眠自己盡快睡。
一只羊,兩只羊,三只羊……
說起來,今天的行為是不是有點過分?
他雖然是個壞人,但是他救了,一碼歸一碼,怎麽都應該跟他說一聲謝謝才對。
四只羊,五只羊,六只羊……
不然之後再找機會跟他當面道個謝?但是今天晚上在小區裏遇見的那群人,紋的、戴耳釘的、剃寸頭的,吊兒郎當玩世不恭,但一個個眼神裏卻全都著玩兒命的狠勁與殺氣,遠遠不是趙益民那種街溜子能比的。
看那些人對3206的恭敬樣,可以想象他一定是個很可怕的狠角。
七只羊八只羊……
所以還是敬而遠之好了。
這種人,和本就在兩個世界,偶有集,純屬意外。他也不缺一句“謝謝”吧。
九只羊十只羊十一只羊十二只羊……
做出決定後,在心裏的一塊石頭便算挪了窩。許芳菲心事消除倍輕松,彎彎,在數到第三十七只羊的時候,一陣困意悠悠襲來。呼吸逐漸平緩,進了夢鄉。
然而,剛睡著,一陣聲響卻陡然響起:
“胡了!大三元!哈哈哈!”
“!胖子你這爛手開過啊,第一局就這麽邪門兒!”
“老大買我的馬就是給我開,廢話說,給錢給錢。”
……
夜深人靜中,男人們罵罵咧咧重新洗牌,麻將聲和喧鬧人聲此起彼伏,將許芳菲吵醒。
許芳菲了睜不開的眼睛,細細一聽,發現這些聲音是從樓下3206傳出來的。
許芳菲:“。”
搞什麽。大半夜打麻將,這麽沒有公德心的嗎?
許芳菲沮喪又郁悶,不敢下樓找那些人理論,只能拉高被子蒙住腦袋,絕地嗷了聲。
與此同時,一道樓板之隔的3206。
3206這套房,說來還有點故事。
這房子最初的房主是個老婆婆,已經七十好幾,卻依舊每天起早貪黑烙餅子煎油條,推一輛早餐車在淩城中學附近賣早飯,只因有個游手好閑的兒子要養活。
後來,這不爭氣的兒子結了些社會上的狐朋狗友,又學會了賭,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他了這套老房的房産證,背著年邁老媽將房子抵押,貸出了一筆錢用作賭資。
將賭資揮霍一空後,這個不爭氣的畜生竟還打起了老媽棺材本的主意,以投資為由,把老婆婆剩下的一萬元存款也騙了去,很快也輸個。
知道真相後的老婆婆不住打擊,半年不到就抑郁而終,而賭鬼兒子為躲債,也從此人間蒸發。再後來,這套房子便被法院以低價拍賣了出去,徹底閑置。
直到今年,這套房子才又被轉賣,迎來了它數年以來的第一位新主人。
大部分家在當初拍賣出去後便被上任房主清空,只留下兩張床,一個破舊木沙發和一張同樣破舊的四腳桌。
此時,沙發上沒骨頭似的坐了幾個壯漢,一個個都在低頭玩手機。
那張四腳桌上鋪陳開一張墨綠麻將布,四個牛高馬大的男人分別坐在桌子的東南西北,咬著煙,喝著酒,吞雲吐霧麻將,整個屋子裏煙霧繚繞。
第一局,胖子先開張,大三元吃三家,寸頭和鼻釘男從兜裏出大把鈔票丟過去,不忘沖他破口大罵。
贏了錢,胖子不和他們計較,笑呵呵數錢。
“自家兄弟,這個兜進那個兜,計較這些做什麽。”說話的男人坐在牌桌東方,語氣懶洋洋的,二十三四的年紀,模樣是著氣邪佞的俊,眉眼飄逸,眼神放浪,左肩牽連著一條極其誇張的花臂。
“就是就是!”胖子附和著拍馬屁,“都學著點兒,咱昂這才‘格局’!”
蔣之昂看出寸頭和鼻釘男輸了錢不痛快,嗤了聲,說:“行了,別他媽板著個臉。今天這牌,贏的你們拿,輸的我來掏。”
幾人一聽,登時眉開眼笑樂開了花,口中卻道,“昂您這是說的哪裏話。您難得有雅興讓兄弟們陪你打回香港麻將,這都是咱哥幾個的榮幸,怎麽能讓你幫我們掏輸的錢。”
“廢話。”配牌不好。蔣之昂瞇了瞇眼睛,咬著煙煩躁地把一記九萬丟出去,“給老子牌。”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不不慢從臥室傳來,然後就是哐哐兩聲,有人拿指關節叩了兩下門板。
客廳裏的喧嘩聲戛然而止,男人們紛紛擡頭,表恭謹。
鄭西野呼出白煙圈,撣了下煙灰,隨手把手裏的手機丟給蔣之昂。
扔得有點兒偏。蔣之昂兩只胳膊都擡起來,差點兒沒接住,帶著點兒困,“怎麽了野哥?”
“蔣老讓你接。”鄭西野冷淡地說。
蔣之昂聞言,臉上不可一世的表有剎那凝固,然後便朝沙發喊:“來個人幫我打。”說罷不敢耽擱,舉起手機近耳朵,闊步進了臥室,“爸……”
臥室門砰地甩上。
一個染金的男人坐在了蔣之昂的位置上。
胖子喜滋滋地著牌,還不忘招呼:“老大,這把買馬不?再賞兄弟一手好牌通吃啊!”
鄭西野隨手拿起桌上的一罐沒開封的冰汽水。掃一眼滿屋的烏煙瘴氣群魔舞,靜默兩秒,忽然面無表地說:“都給我小點兒聲。”
衆人愣住,頗有些被驚到似的不明所以。
下一秒,鼻釘男最先回過神,一掌打在寸頭和胖子的腦門兒上,罵道:“都他媽吵吵啥呢!讓你們小點兒聲聽見沒,吵到老大了知不知道……”
話沒說完,便被“呲”的一聲響給打斷。
鄭西野拉開易拉罐的拉環,喝了口。
“這樓裏還住著學生崽。”他晃了晃汽水罐,趿著拖鞋轉回屋,玩味地撂下後半句話,“祖國的小小花骨朵,別打擾到人休息。”
次日,許芳菲瘸瘸拐拐來到學校,打開書包,一眼便瞧見了喬慧蘭放進書包裏的包子。
足足四個大包子,酸菜餡兒,皮薄餡足,裏三層外三層,仔細包好裝在食品袋裏。
許芳菲拿出各科作業,走到第一排去。
回剎那,與一道瘦高影迎面相遇。對方看見,臉驚訝探究裏折出點點愧疚不忍,了,似乎想對說什麽。
是鵬宇。
在鵬宇一言難盡的複雜神中,許芳菲安靜地繞開他,往座位方向走。
鵬宇注意到腳不便利,兩只手在側握了握拳,仿若鼓足勇氣般,開腔道:“許芳菲。”
許芳菲微跛的步子停住,回過頭來,不解地看他。
鵬宇:“你、你昨天晚上……”
“我沒事,只是不小心崴了腳。”這麽回答道,然後便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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