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謝瀾安瞬間就領悟了二叔的意思。
元日不設宵, 城中設了鰲山燈會,一直熱鬧到秦淮兩岸。謝家的馬車從燈火幢幢的樓臺古寺前掠過,這種話, 也只有在跑起來的馬車上才能說。
謝瀾安神古怪地忍了半晌, 終于忍不住一樂:“家裏的謀士娘子暗示我改天換命, 二叔你又問我想不想再進一步……我謝瀾安, 就那麽像臣賊子?”
昔日蜀先主聽見這種試探, 尚且驚雷落筷, 也只有,天大的事也當玩笑聽。
謝逸夏角含笑,肯定地點頭:“你不是做臣子的料。”
這是個不能折腰屈膝的天之驕子,又教出另一個十足十像的桀驁之徒。
那份狂,是打心眼裏覺得“天老大,老二”,橫行于世無顧忌。後頭那輛車裏的小子呢,有樣學樣,今夜只差把“郎老大, 他老二”寫在臉上。
這樣的人,肯對誰俯首稱臣?
他家侄有將皇權宗親放在眼裏過嗎?歷觀含靈仕後的種種作為, 不是在依附皇帝, 而是皇帝在依附。
沒有出山, 皇帝至今還蜷在太後與庾氏的影下, 惶惶不可終日;
沒有獻策, 江左到今天還是士庶之隔如天淵,門閥林立、世家專政、寒族庶子無出頭之日的浮靡氣象;
沒有制衡,今夜宮宴上,縱使除掉了外戚、鬥倒了丞相, 也不過是換個人來欺負小皇帝。
可皇帝卻如此天真,自信于與生俱來的高貴與權力,才過上兩天好日子,腳都沒立穩,便想過河拆橋,攏一攏他謝家的羽翼。
皇帝在筵間,又想打他又想拉攏他,黠雛手段,有如兒戲。
或許權臣願意侍奉這樣一位愚主,好騰出餘地讓自己為所為。然而以含靈的驕傲,能忍屈居于蠢之下嗎?
謝瀾安不由失笑。
這手握重兵的,果真沒一個純臣啊。若說“不是做臣子的料”,和二叔彼此彼此。
有一下沒一下撚著銅錢,沒有先回答謝逸夏,反問道:“且不提謝家,二叔,假如今夜褚嘯崖帶進皇宮的府兵不止于此,蓄意宮變,會發生什麽?”
謝逸夏怔了瞬息,出一手指:“皇帝若遇險,以會稽王為首的諸位藩王,必群起而攻北府,爭奪皇位。褚嘯崖不會讓皇位旁落別家,自會大開殺戒,染金陵。謝家在這種況下難彌多方之難,也只能擇機加這場變,爭取最好的結果。”
謝逸夏看著謝瀾安,又出第二手指,“皇帝若僥幸難,那麽他必治大司馬死罪。北府向來只認褚家旗,屆時全力反撲,與金陵開戰,結果……大差不差。”
無論臣弒君,還是君殺臣,都免不了一場海漂杵。
“而換我謝家先也是一樣,需要在降服北府勢力之後,才能順利主。”謝瀾安隨口列出第三種可能,輕淡的語氣,仿佛只是談論今晚的菜。“退一步說,即便我們能兵不刃拿下褚嘯崖……”
謝逸夏負手敲指:“你是想說,一旦北府對尉人的震懾喪失,北尉便會趁著南朝的變反攻。”
“那麽——”謝瀾安不知何時已斂起玩,嗓音微沉,“‘八王之’的慘禍就可能重演。朝中才捋順的治政方略、初見果的寒族策舉,以及方見清明的公田稅賦、土斷黃籍,都將在變中付之東流。”
公室,冠南渡,是所有大玄臣民心中的痛。
他們的,他們的長安,他們的中原,至今還染著胡虜的膻腥之氣,在胡茄異音中被塗脂抹,不曾回歸漢家的懷抱。
而今北尉好不容易被豁開一條口子,發生了兵,南朝不說一鼓作氣平胡虜,至要保證政修平,國庫充盈,不能步北尉後塵,自毀長城。
治大國如烹小鮮,怕油鍋煎碎了魚皮,就要謹慎翻。
這話對于心志磅礴無涯、恨不得一日就能展翅淩宵的豪傑來說,未免太溫吞太無趣,可是對治國而言,謝瀾安認可這個道理。
謝逸夏沉默了片刻,“是以,吾非不想也,非不能也,實是不願?”
“一聲萬歲值幾錢?”輕薄的五銖錢在謝瀾安春蔥般的指間靈活翻,目縹緲,仿佛想起一些極久遠的事。
“叔父問得坦誠,侄今日也說兩句心裏話。與上古明君相揖于千載之上,魂晤神,共列青史,吾所願也;使百萬黎民不知萬歲而能平安度過百歲者,亦我所願也,二者若只能擇一……
“寧棄死後萬古名,不舍眼中萬春。”
重活一世,是有恨怒,是含不甘。
可踩著白骨廢墟君臨天下,不是想要的痛快。
謝逸夏神容。
他坐在馬車裏,恍惚回到了兩年前的新枰齋中,當時含靈與他也有過一場豪氣幹雲的談。
那時才換回裝不久,用那雙英麗的眼眸直視著他說,非子不如男子,而是世道從未給子同等公平的機會。而所行之事,所到達的高度,便是“子”可以到達的高度。
當時放言:中原久失,克在我輩。
也是那一日,含靈勸他戒了五石散。
比起當年的鋒芒初,謝瀾安此夜表現得冷靜沉澹,隨口談論著天命所歸,仿佛還不如手上那一文錢吸引的興趣。可是謝逸夏分明覺得,今時今日的謝含靈,就是當年當日的謝含靈,沒有一丁點的變化。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覺。
因為一個人不論老貴賤,經過兩年時間,上總會有些改變的痕跡。比如年這兩年個頭竄高了,神略更顯沉穩了,他自己雖然尚不覺筋力衰退,酒量相較于兩年前卻也淺了。
而含靈這兩年不斷開拓新法,階連年高升,這對心的磨煉不可謂不大,本該是長最明顯的一個。
可是沒有。
當初立足在什麽高度上,今日仍在那裏。
的原則沒有降低一分,這謝逸夏能理解,然而的心在的洗禮中也不曾升高一線,核不曾偏移毫,這就十分不可思議了。
就好比世上人人心境如水,隨事浮沉,唯有的心像玉石般穩定,不人好惡的偏倚幹擾。
謝逸夏唯一能想到的解釋是,除非含靈從一開始的著眼點,就在至高!
因為至高無上,所以不會更高了。
謝逸夏在微的觳觫裏默默一笑。
過去兩年戒除五石散的過程,他沒跟任何人提起過。旁人目中所見的,無非是謝刺史從前頗嗜此,一朝決意不,便說到做到,再次現人前依舊是大袖飄搖的風流名士。
其實過程中的痛苦,遠非一般人能夠想象。謝二爺多次在榻上打著擺子,津涎幹燥地想要再服一劑,只因想到他承諾了含靈,自己總不能輸給侄,才一次次了過來。
過去他以為自己的毅力是出于信諾,卻不曾深想過,為何他從心裏不願忤逆含靈。
帝王之心。
便是天地之心。
天之高高于皇權至尊,地之厚重于九重宮室,使人伏首而不違。
也許連含靈自己都忽略了一件事,見過了,誰又會甘心匍匐于稚子腳下?
“二叔?”謝瀾安手在他眼前輕揮,不知叔父自得其樂在笑什麽。
謝逸夏板正了臉,姑且下心中所想,說:“既是眼下不能輕,那讓胤奚去荊州就沒有錯。”
酒到醉時見濃,話到這裏才算進了正題。謝逸夏發現含靈聽到這名字時,目微起漣漪。
便似千古不移的玄鐵磐石,獨獨被這一縷春風驚,裂開了罅隙,有風搖曳。
深諳風月三昧的謝逸夏暗嘆一聲,挑著字眼對含靈說:“你太寵他了。胤奚悟聰穎,可文武兩事,如今不能求全了。他這個狀元是實至名歸,文章寫得好、策論有見地都不假,可他好得過你?高得過你嗎?中樞已經有了你,縱覽六部,哪個位置能讓他最大限度地發揮才能?”
“別忘了他兩次立功,是在什麽時候。”謝逸夏意有所指。
不用叔父提醒,謝瀾安心中也明白。
一次浮玉別寨除匪,一次靈璧城中破賊,胤奚殺敵,都是不在跟前的時候。
只有離開了的視野,胤奚才會剝下他那層溫順羔羊的外皮,肆意展他的野,磨淬他的刀鋒。
有幸見過一次胤奚出刀的收尾,那氣焰兇狠的手起刀落,仿佛要把天地都劈開。
濺在他臉上的,猙獰犀利,卻因是那樣一張豔若山鬼的臉,又像滿綻的紅梅為他點妝。
“你需要的不是一個聽話的跟班,”謝逸夏眼鋒熠亮,“是一把與你互補的刀。”
今夜宮裏的形他們都看到了,大司馬明面上的針對且不去提,胤奚是從謝氏出去的人,皇帝卻選擇了楚清鳶。
不是說被天子青睞的非得都是謝氏門生,而是人心險于山川,難于知天,何況那人是九五之尊。
陳勍的手段再稚,也擺明了態度,他不打算一味地討好謝氏,像從前矮于庾氏、王氏之下那般。
做夠了傀儡的帝王,開始想展自己的拳腳。
在這種局面下,讓胤奚在金陵十年,也許他能長為南朝寒士的表率,但他依舊蓋不過謝瀾安的風頭。可若將他放在軍中,意義便大不一樣了。
謝瀾安了眉心,“二叔繞了這麽大一個彎兒,就是為了說服我同意。”
“是怕你舍不得。”謝逸夏有一無奈。
若非他家含靈非比尋常,教出的那小子也不是個尋常人,被隨便安頓是種浪費,誰想做這種吃力討人嫌的事。
謝瀾安鼻子裏輕輕一哼。
“……真舍不得?”謝逸夏估不準侄的想法,察言觀。“你們……”
他純粹出于大局考量,想問“你們到了哪一步”,恰好車過長樂橋,謝逸夏子微微顛簸了一下,到了邊的話又給顛了回去。
後面那輛車裏,就不似前頭議論得那麽深諱了,可以說安靜的針落可聞。
胤奚靜靜坐著,墨的眉峰與直的鼻梁峻沉在燈影下。
謝策有些不了車廂裏的這子冷寂,有意找話:“你若當真不想離京,我勸……”
胤奚轉眸看向他。
“——勸你再好好想一想。”謝策頂著對方的目一本正經說。
當今未逢盛世,謝策約能明白阿父的想法,最快磨煉胤奚的地方,不是金陵這座溫鄉,而是行伍軍中。
胤奚又將目收了回去。
就在謝策以為他會一直這麽沉默下去的時候,胤奚忽然散漫地莞開角:“大郎君學壞了。”
像一張繃到極致的滿弓忽然松散下來,胤奚垂眼瞥著腕子上扯皺的一截袖管,那是手時弄出的折痕,他耐心地一次次平。
“我都聽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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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邸中懸著大紅燈籠,空氣中還有竹與屠蘇酒的餘味。謝逸夏走在幾個小輩頭前,轉過影壁時,想起方才進府看見對面冷清無燈的王府閥閱,問謝瀾安:“王家搬到哪去了?”
這事謝瀾安一直派人盯著,回說:“橫塘一帶。”
謝逸夏譏誚地仰了仰,“落魄凰,不肯搬到城裏貴胄聚居,躲到那裏去了。”
他雖和王家家主有幾分,可王翺對含靈過殺心,單憑這一點,再深厚的誼也一筆勾銷了。謝逸夏輕喟慨:
“王謝二姓,從此便是世仇了……含靈,王道真不是個肯安分的主兒,以防生變,派去盯梢的人不可松懈。”
“侄曉得。”
謝瀾安應過這一聲,一行人也走到了上房院外分道。
謝逸夏下意識回頭看了眼胤奚。進府這麽半天,就沒聽見他的靜。
胤奚稍緩步伐,乖順地低下那張秀逸的臉,仿佛謝二爺若開口不許他留宿上房,他也會依從。
謝逸夏年輕時單靠一張臉,便贏得無數春閨淑芳心暗許,沒人比他更清楚漂亮皮相的厲害之了。端看這小子眼含霧,態若芙蓉,任人采擷的模樣,謝二爺暗嘶一聲,也不知該喜該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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