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是鄉學的授書先生,九品選制沒廢的時候,郡裏選良家子評孝廉,阿耶都能說上話的。
所以家裏這些年的束脩就沒斷過,并不存在父母偏心,舍不得出錢供上京的問題。
高稼和比年長三歲的阿兄,從小一齊在父親跟前讀書,的記心比兄長還好,這些耶娘都知道。
若說擔心從沒出過縣城的路上不周全,不是還有阿兄照顧嗎?
高在兒期盼的目中,幹咳了一聲:“這個……這考試你莫去了。”
“為什麽?”高稼天真地睜著眼睛,“阿兄的秀才試都是我替他考取的,他能去,我為什麽不行?”
“崽伢子!”不提此事還好,高稼話音未落,婦人“噌”地一下站起來,捂住兒的,“關系到你哥哥的前途,還敢胡說!不是讓你爛在肚子裏嗎?”
高也嚇了一跳,連忙回頭看看院子,轉將屋門關上,指著高稼厲說:“替考被查出來是欺君大罪,要下大獄的!你想害死哥哥不?你還想去參考,京都水深吶,你若考得比誠兒還好,不是有心人起疑嗎。一個閨家家,淨日瞎想什麽,安生在家待嫁吧!”
高稼如墜冰窟。
先前還奇怪,阿耶是塾師,怎麽會聽不到學政改革這麽大的風聲,還要自己聽說了回來告訴他們。原來,家裏早就知道了。
只是瞞著一個。
淚珠從高稼眼裏一顆顆滾落,掉在捂著的阿娘手背上。眼前疾言厲的男人,不是那個慫恿換上哥哥的服,墊起高靴,挽上頭發去替考,過後欣喜地著的頭誇有出息的阿父。仿佛不認識他了。
為什麽呢……我不會妨礙哥哥仕途的,我又不去告發他,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只是想憑自己的本事去闖一闖……高稼用力掰開娘親的手,所有不甘化一句:
“我就要去。”
從小到大沒過一指頭的父親,給了一記響亮的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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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州,南梁郡。
蘇霖看到城門口的告示,按捺著激的心回到客館。只思考了不到一刻鐘,便去馮家辭去了西席先生的差事。
布商馮老爺雇這位西席娘子教導自家三個兒,已有一年多時間,夫人對的印象很好,所以他奇怪地詢問緣故。
素來穩重的蘇西席破天荒紅了臉,赧笑著回答:“實在對不住貴府,我看到朝廷下發的詔令,不自量力便想去金陵試一試。縱使不行,能遠遠見一面那位傳說中的謝玉樹,也于願足矣。”
沒想到馮老爺聽後掌大喜:“行!先生怎麽會不行?我家那幾個小皮猴都稱贊你的學問是極好的。那示我也看到了,說這次考試連商戶子都可以參加,只可惜馮家沒個男丁……不過沒關系,先生若能中舉,他日提攜一下你昔日幾個學生,不也是一樣嗎?”
馮老爺想法天馬行空,自己哈哈大笑一陣,當即決定以蘇霖的名義送五匹良駒去青州,幫報上學名,就當作這一年來用心教導三的報酬。
蘇霖正擔心自己流寓不定,報名時戶籍出岔子,得到東家的資助激不盡。
拜謝馮老爺,同馮府的管家一道去衙門口過了手續,次日收到衙門點了紅的學帖,便簡單收拾好行囊南下。只消在六月前到達金陵就行,所以白日路趕得并不急,到了黃昏,便歇在客棧驛館。
慶幸謝大人細心,還派人在沿途設下了無償住宿的代館,且只收有點紅學帖的舉子。蘇霖這日向晚來到一館閣,借著館外的燈籠,看見那櫃臺後是個梳著髻的溫文婦人,便放松了警惕,出示學帖住。
穿過前堂走到後面的敞屋,蘇霖才進門,便聞到一陣淡雅的混合的清香。
蘇霖這才發現這裏已經住了十幾名赴考子,發飾或梳髻或梳辮,大多是和一樣囊中的同仁。但每個娘臉上都閃爍著興的采,互相探討著學問,氛圍倒像個學塾。
到了就寢時,大家都睡在一張大通鋪上,雖然擁了些,卻能多容納些學子。蘇霖睡前將學帖放在枕下,安心地沉夢鄉。
睡眠淺,睡到夜半,半夢半醒間恍惚覺得有只手在枕邊,還沒等完全清醒,忽聽有人迷迷糊糊地說:“是不是有老鼠……我看到個黑影……”
另一名娘低呼:“咦,我的學帖不見了!有賊!”
蘇霖猛然清醒,探手去自己的學帖,同樣不知所蹤。一下子坐起來,看見屋裏南牆上開的窗戶敞著,正要下地,突聽門扉傳來一陣鐵鏈嘩啦的聲響。
有人從外面落了鎖!
屋裏登時了,蘇霖赤足下榻去推門,大門紋不。睡在旁邊的南譙才到桌邊點蠟燭,才發現那火絨是的。
壞了。蘇霖在一片驚慌的呼喊聲中冷汗,這裏本不是謝大人安排的宿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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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地區雨水多,夜郎郡的東曹參軍王爽才從公署下值,來不及撣去袍肩襕沾的雨水,便被妻子一句話驚在原地。
“夫人要進京參試?!”
景若在人榻上輕拍著才哄睡的小兒,用不滿的眼神示意夫君小聲些,而後認真注視這親六載,與他不算裏調油,也算相敬如賓的男子,點頭說:“我想去。”
王爽怔怔地看著依舊年輕貌的妻子,不知哪腦筋搭錯了。他滯了一下才說:“夫人又不是學生,怎麽突然想起這一出?再說,咱們寧州偏一隅……離上京十萬八千裏,你哪裏得了舟車顛簸之苦?”
他幹笑著將目轉向妻子懷中的小兒,自己也湊了過去,覆住婦的手背,“孩兒也離不開你。”
景若靜了一晌,緩緩道:“阿蜻漸大了,阿麒也斷了,家中有傅姆,還有夫君在,我不擔心。家用有餘,總不會了我的車馬費。”
“我不是這個意思。”王爽見妻子竟是當真的,燥悶地一把扯松帶,腮邊棱了棱,還是忍不住不吐不快:“這次天家開科,實是京裏的王丞相和謝瀾安鬥法,還不一定是怎個了局呢,依我看就是那謝氏閑的瞎起哄,夫人摻和什麽?你時是過蜀中名士雲何往的指點,可這都多年了?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平日在後宅,看看書解解悶便罷了,怎能拋家舍業如此不負責任?還是說,你堂堂別駕千金,一直覺得嫁與我這區區縣令之子是委屈你了,想去金浮華的秦淮京結那些倜儻俊彥?”
景若拍子的手停了,微微睜大秋水橫波的目。
從未如此想過,也從不知向來溫存的丈夫心中會如此作想。
的確,已經出嫁多年。旁人豔羨家庭滿,兒雙全,自己卻不知從何時起,年喜的脂珠釵變了日複一日的沉悶狄髻,常常夢回年時游覽過的名山勝水,醒後面對的卻是夫人間勾心瑣碎的人禮往。
王爽曾攜著的閨閣詩作向同僚炫耀,自誇他有一個才氣縱橫的妻子,可當真正想去搏一方天地,他卻刁鑽地認為要紅杏出牆。
“出去。”景若婉的聲裏含著慍怒,“郎君言語污耳,我不忍聽!”
“好好,阿景別生氣,是我說錯話了……”人薄怒亦有一番韻味,王爽立即向妻作揖道歉,不再提阻攔之言。
當晚,他甚至主提出幫夫人收拾行李,似乎自己轉圜想通了。
景若微覺意外,也未多想。到了次日晌午,才安排擺飯,大兒突然領著弟弟進來,跪抱著的膝蓋大哭:“娘親不要我們了嗎?我不想每天見不到娘親的面,娘親不要走,不要走!”
三歲的阿麒也懵懂跟著哭,學著不知誰教的話:“阿麒要聽阿娘每晚給我講故事,阿麒怕黑,阿娘抱抱!”
孩子們撕心裂肺的哭聲,讓景若潸然淚下,這是上掉下的,怎能不疼?氣得抖如篩糠地擡起頭,看見神清氣爽的王爽溜著門邊進來。
“我是願意讓你上京的,”男人和善地說,“可孩子們離不開夫人,就不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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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江州尋城最大的風月坊醉仙樓,出了一件新奇事。
史中丞謝娘子提議策舉取士,這風順著秦淮水吹到了江州,有多讀書人報名不知道,但醉仙樓卻打出“花魁進士”、“香榻狀元”的名號,招徠不達貴人的顧。
“我們這兒啊,有名的詩姬名喚蘭芝,誦風月,不輸玉樹呢。”
老鴇親自倚門賣笑,雖沒指名道姓,卻也含沙影:“爺們折不到金陵城的名花柳,莫如到我醉仙樓,近一近咱們‘風月史’的香澤吶。”
三樓的天字號房裏,醉仙樓的幕後老板恭敬地坐在一個眼角細長的年輕男人對面,一個勁兒用帕子拭額角的汗。
年輕人坐得住,形虛胖的老板忍不往問:“……爺,那畢竟是陳郡謝氏……這般行事,不會惹上麻煩吧?”
“又不是傷人害命,”那男人悠悠一笑,“苦命人為了糊口戲謔兩句罷了,能有什麽麻煩?”
這個咬不死人惡心人的主意,就是這個人出的。他不過是城中令尹治下主簿邊的幫閑,令尹接的是治中從事的令,從事又著太守的管,太守上邊有刺史,至于一州刺史與京中哪位神仙來往,便不是他們這些小蝦米夠格猜的了。
“一個人想邀賢名不容易,想壞名聲,還不是眨眼間的事?”
樓下老鴇喊累了,便換水的姑娘繼續招搖。老鴇扭著腰肢回房間,卻見青嫋抱著一個匣子正在門口等。
這主兒可是樓裏真正的花魁,本是家道中落的京之,不僅長得勾人魂兒,琴棋書畫也是無所不。
青嫋抱的那個嵌螺鈿匣子老鴇也認得,是攢了好幾年,想給自己贖的傍錢。
老鴇乜著眼推開房門,先給自己灌了杯涼茶,也不看青嫋,膩聲膩氣道:“怎麽,想明白了?願意拿上出清白的名牒,去金陵走一遭了?”
青嫋在這消息竄通最靈便的風月場,心明如鏡,“老板想讓我拿著僞造的份去參試,再在我試後,揭穿我的伎子份,好讓那位謝史面掃地,為天下人恥笑。”
“我不會去的。”
頂著那張塗著厚看不出本來的臉,擡起芙蓉的雙眼,無悲也無喜。
“那位謝史是好人,行的是好事,求嬤嬤,別這麽壞。也求嬤嬤別再讓樓中的姐妹說那些不耳的話了,青嫋願將這些家全給嬤嬤。”
“呵,原來我們樓裏出了位清高聖潔的君子!”老鴇奇異又好笑地打量青嫋幾眼,“你方大小姐見過那位謝史嗎,一個天上仙子,一個泥裏殘花,也跟我這兒攀上了!是好人?你花媽媽這輩子就沒見過一個好人!再說你求我,也拜錯廟門了,真當我能做得了整個醉仙樓的主不?”
被出本家姓名的青嫋臉煞白,花媽媽偏往心上紮刀:“這些錢不是你攢來贖的嗎,為了當君子,連都不贖了?”
青嫋濃長的睫羽猛,瑟瑟如同過不去冬天的蝴蝶。
即便攢足了錢,這些人真會放走嗎?
也曾讀聖賢,也曾知廉恥,金陵流傳出的廷辯文章,也抄過一份……其中最令青嫋容的一句話,是那個天上人說:我若倒行逆施,求天地開眼誅我灰飛煙滅,否則便請垂天之恩,濡沫枯鱗,照惠寒。
沒見過,但如自己這般卑賤的人,亦敬佩。
青嫋抖著聲音笑出一句話:“嗯,不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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