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話是這麽說, 當日傍晚，一口漆銅圓肚水缸被兩個家丁擡進了正院。

胤奚一下午都守在東廂房裏，表面上氣定神閑, 耳朵卻一直豎起留心著正房的靜。

到了掌燈時分, 他本以為穩妥了, 忽聞門外響, 走出去看到那口缸, 胤奚心中莫名一：“這是什麽？”

家丁只說, “是家主吩咐擡來的。”

不一時，又有兩個家丁提著水桶院，往返幾次，將水缸注滿。

隨後不久，二掌事也進來了，手裏提著一只魚簍。

看見胤郎君，全榮含笑與他招呼一聲，將簍裏的四五尾鯉魚倒缸中。

金鱗鯉魚。

胤奚呼吸一抖：“這是……給我的嗎？”

游魚一水，便歡快地擺尾游起來, 一滴水珠崩濺出來，正落在胤奚眼尾旁。

像一滴清涼的淚。

他在暗藍的秋暮裏, 轉頭向正房燈火暖溢的窗扉。

胤奚曾在設法殺庾神的時候, 想過用金鱗鯉魚作為祥瑞, 放韋陀寺的聖明池中引庾神上鈎。

那時他還未想到火燧的辦法, 左思右想, 只有曾在大市胡商那裏見到的金鱗鯉魚，最符合他的計劃。

然而金鱗鯉魚價貴，他拿出全部家，也只買得起三兩條。

但那時他已被庾神得瀕臨崩潰, 為了逃離那個惡魔，胤奚還是咬牙買下了鯉魚。

他在羊腸巷的耳室裏置了一口缸，把它們當祖宗供著，日日心地喂養它們，像奉養著自己終會來臨的自由。

直到庾神派人放火燒他的家。

那場始料未及的火，燒塌了他家徒四壁的房子，險些熏嗆死小掃帚，也一舉燒了他的自由。

他至今還記得那個深夜，在左鄰右舍的指點之中，他從廢墟裏看到那幾條死魚時的心。

不如死了的好。他當時如此想。

他無法形容他是何等痛恨自己的愚蠢，愚蠢到會把生路寄托到幾條無比脆弱的魚上，他更加痛恨，比魚還要命如草芥的自己。

所以，還是去死吧。

死了，便可以和阿爹阿娘團聚了。

可是一只腳已經邁出去，一種濃烈的不甘又湧上胤衰奴的心頭——憑什麽他就命如草賤，任人宰割！憑什麽那些生來錦玉食的士卿，可以肆意妄為，輕易決定他人的生死？！

若賊老天是這樣不開眼，他死了又能到何喊冤？！

……

這件事，郎在庾神死後夜審他時，沒有問過，他也從沒有提起。

原來這樣的細枝末節，郎也早已知道了。

二管事見胤奚站在魚缸旁邊愣神，說道：“咱們娘子并沒有代是給誰的，只說是喬遷之禮。”

胤奚濃的長睫簌簌一。

蚍蜉試圖以小小詭計撼天人的心，而心如明鏡的天上之人，便當真沒有拂袖趕開它，反而容許它棲息在的腳背。

怎麽可以對他這樣好。

夜漸漸黑了下來，撥雲校場的衛駐進府裏後，以後上房的安全便由們代替玄白和允霜負責守。第一日當值的是同壇和陸荷，玄白與們接時，誇張地千叮嚀萬囑咐：

“你們可千萬盯東廂的人，千萬不能讓他進主子的房間！”

說起來也是讓玄白郁悶，昨日大宴上大家都喝得高興，裏院外院皆是自家護衛，所以主子便免了他的值夜。誰想就這麽一夜的功夫，一夜！就被姓胤這小子鑽了空子，住進了正房！

兩名衛不明所以，夜晚用心留意。

可看來看去，也沒見那胤郎君去往一廊相通的正房，他只是安靜地坐在東屋外的臺階下，捧臉癡癡地看了半宿魚。

“娘子，小胤郎君沒有過來呀。”

束夢服侍謝瀾安就寢前，想起娘子之前的囑托，順提了一句。

下午那缸魚搬進來之後，謝瀾安便吩咐束夢，若胤奚過來，不許讓他進門。

可不想再聽他說那些層出不窮，令人招架不住的討乖話了。

“沒有麽。”謝瀾安微意外，朝關閉的菱窗看了一眼，輕輕點頭，“這樣就比較乖了。”

·

浮陵銅礦案驚朝野，與百姓恨斥兇手不同，謝瀾安的大義滅親之舉符合清流風尚，反而得到太學的一片稱贊。

士林對謝瀾安的風評扭轉，罵的變了世家。

他們越不滿，謝瀾安越是借這個由頭拿原家開刀，手腕雷厲地收沒了原氏的家産與田籍。再擬折上表：期限之後，再有私藏府兵超額者，按叛黨同罪論。

庾氏兵的餘波尚未過去，世家見識了謝瀾安的心如鐵石，心有戚戚，只得不不願裁剪了府兵。

這第一步革新相對順利，何羨在戶部那邊卻了壁。

他如今任職戶部左侍郎，上無尚書，便由他代理戶部諸事。

人人都知道他是憑著帶關系進來的，但何羨于數的本領在那，由不得同僚不服。

這日，他捧著黃白兩冊的戶籍簡記，轉過尚書省外的宮路，去蘭臺找謝瀾安，見面先嘆，愁得直搔頭簪。

“南渡以後，世家與平民一直分白籍與黃籍，如今想要合籍，便先要清檢土地。世家的田産置業多半不在京城，而在僑置郡，地方大族又往往與當地豪強有所勾結。所以倘若世家不配合……郎，難吶。”

所謂僑置郡，便是南渡初時，朝廷在江左為這些渡江避難的中原世家，按北方原本的郡名新設的郡縣。

之所以如此，為的是安世家，鞏固當時尚不穩定的政權，也是給漢室君臣心中留一個念想，以圖將來克複神州，重回故土。

誰想悠悠百年過，這中原始終沒能收複，世家優白籍的特權卻代代承襲了下來。

庾太後便曾下令重修戶籍，卻因世家的阻撓推進不順，最終也未能功。

謝瀾安的服從朱地繡換了玄青地大料圓領朝袍，白綾紗的領裹束玉頸，鬢黛眉，分外神。聽後，想都沒想道：

“那就分派京下去，到各個郡縣去統一清檢土地。”

讓何夢仙將戶籍混的況擬個折子，與自己的建議一并呈給陛下。

陳勍閱後，又著吏部盡快擬出下派的員名單。

誰知擇選吏時，又有阻礙。

謝瀾安點名不要出世家的員，而要有真才實學的實幹派。可衆所周知，大玄的制歷來是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縱觀朝廷六品之上，都無符合要求之人。

這便是“實行土斷清田”和“廢九品人法”的互為表裏，真正牽一發而全，有掣肘。

可如若不先清田，便無法搖門閥基，更談不上進一步推行寒人策舉了。

吏部的人推，謝瀾安寒聲作：“那就用六品以下的寒吏！反正世族公卿久以清談無為為高尚，真正作為的都是底下人。只要是想奔前途、做實事、不怕得罪人的，只管放手去辦，後面有我謝瀾安頂著！我頂不住，還有陛下！”

有這番果決的態度，土斷的章程才算推進下去。

長信宮裏，枯黃的秋葉落滿了蕭條庭苑，庾太後握著一只手爐坐在空曠的紋花窗前。

聽到皇帝特意派人送來的這個消息，太後失去銳氣的眼裏，目微微閃。

重後，荀尤敬登府來拜訪崔膺。

他順便帶來了自家的小孫荀朧，打算留下給謝瀾安教導。

天下文宗能放心地將自己的孫給自己的學生教，既是肯定謝瀾安的學識，又是進一步向外人展示，他對于在朝中舉措的支持。

書房中雅香宜人，謝瀾安為老師奉茶，看著梳著兩只包發小鬏，潤乖巧的小娘，卻有些顧慮：

“福持機靈乖巧，我自然願意教，但老師若因厚我，為了給我倚仗，才讓福持小小年紀離了家，離開祖父祖母，學生萬萬不敢。”

“也不全是因為這個。”荀尤敬跽在方褥席上，打量著屏風旁懸掛的水幛字書，啜了口茶，“自古易子而教，這孩子……唉，你不曉得，鬼靈一個，撒起來能讓你師母慣到天上，放在我家是教不出來了。你能者多勞，不妨收做個小弟子，空閑時點撥點撥就是了。”

卻不知不了孫撒的，究竟是師母還是老師。謝瀾安低頭一笑。

老師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自然答應下來。

反正對于撒鬼的招數，也算見多識廣了。

說罷正事，荀尤敬終于忍不住指著屏風問：“這副劉君嗣的行書臨字，有六分你的筆意，卻醇意不足力有餘，莫告訴我你的書法退步到這種地步了。”

謝瀾安一聽，轉頭沖門廊外道：“聽見沒有，荀夫子誇你了，切不可驕傲啊。”

荀尤敬的批語對于謝瀾安來說自然是批評，可但凡換個人，能得到荀尤敬親口蓋章說，學到了“書道一品謝含靈”的六筆意，那便是誇獎無疑。

荀尤敬輕怔，他知道他這個學生向來眼高于頂，不喜與俗人接，什麽人的筆墨能夠讓樂意掛到自己的書房中？

他才一回頭，卻見荀朧眨著一雙眼睛，捂住小，驚豔地看向門外。

老夫子心覺不好，凝眉轉眸，便見一個雪，流風神秀的年輕人履來到屏風外。

年輕人向他執禮，一把嗓音妙遏行雲：“弟子多謝祭酒指教，定會克己勉勵，日新一日。”

就是他！荀朧神采奕奕地想，那個有著好聽聲音的人就是他！

胤奚話音才落，書房外傳來謝策的聲音：“瀾安，可是荀夫子來了？神略領舍弟前來拜侯夫子。”

荀朧圓溜溜的眼睛再次幸福地亮起。

只見左邊是一個穿天水碧襕衫端方君子，右邊是一個長相俊麗的慘綠年——有匪君子！都是詩經上說的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的有匪君子！

荀尤敬角不自如地了兩，百一疏，福持這回是掉福窩裏頭了……他轉頭看著得意門生，一臉莊肅：

“含靈，你若能扳過福持這個知慕艾的病，老師、老師多謝你！”

說罷，他實在嫌丟人，沒坐多久便起，卻是沒訓誡小孫一句，親昵地拍拍小福持的發鬏，橫秋長嘆著走了。

謝年卻還疑問：“是不是我等禮數不周，讓夫子不喜了？”

謝瀾安低笑一聲，在小娘眼前輕輕打個響指：“回神。可不是給你白看的，以後乖乖讀書，小師姑給你的好多著呢。”

荀朧兩手撐著席往前傾，悄聲謀：“難道還有比那位天籟哥哥更好看的君子？”

這個，好像不太常有——謝瀾安瞧一眼默默立在門邊的胤奚，自從送了那缸鯉魚，這幾日這小郎君反而安靜許多，也是讓人揣不。

低聲道：“多著呢。”

謝策無奈搖頭。

胤奚站在衆人之後，無聲地注視那張勝于三春盛景的容。

他們三兄妹在書房說話，胤奚便暫且退了出來。荀朧邊跟著兩個傅姆和一個年紀也不大的小婢子，的臥都是從家裏帶來的，束夢正忙著收拾娘子隔壁的廈館，安頓荀小娘子的行李。

忙了一通，束夢回看見胤奚，笑著拍掌：“這下好了，上房人多起來，便不冷清了。要不然我夜裏穿過庭廊，總覺得後背涼颼颼的。”

胤奚拈了幾粒魚食投進水缸裏，應和一聲，束夢又自語：“有了人氣兒，娘子大抵就不會總是多夢眠，起熬夜看輿圖了。”

這一句正被胤奚聽見，他轉過頭，“你說什麽，郎，總會失眠嗎？”

束夢想了想，“唔……也不算經常吧，記得宮變的前一天，就是中秋前夕，郎便一宿未睡，哦，就是郎君你不在府上的那天，第二天便是宮變了，郎又一夜未睡，次日又在宮裏……”束夢扳著指頭數，“那便是連續好幾天沒睡過整覺呢。”

的本意是敬佩郎超人的力，看到胤奚發暗的臉，才意識到自己多了，連忙閉上，回屋做事。

胤奚的心跳久久不能平靜。

他離府的那夜……是為了照顧瀉肚的小掃帚，而次日回府時，發現郎眼皮底下有淺淺的青影，他便有些在意。

胤奚本是一點就通的人，記又極好，經束夢一說，他不由又想起，他府之後，有些晚上借口回羊腸巷，實則是去韋陀寺挖浮沙坑的那些夜晚，因他第二天回府後格外心虛，總會特別留意郎的神——

仿佛……在他離開的次日，郎或多或都變得冷淡疏人，或者眼下浮著淺淡的青。

就像一夜沒有睡好。

為什麽會這樣？

世上會有如此湊巧之事嗎？

他神困地低下頭，目下意識落在自己手背的朱砂痣上。

憶起初相逢時。

——“先生是誰？”

——“你只當我與你合眼緣，個朋友……”

——“你我之間的香火……”

“衰奴。”

一道清沉的嗓音打破他的深思，胤奚省過神來，眼前秋曖曖，游魚戲水。他邁步進了正房，謝氏兄弟已經離開，荀小娘子也被領去悉環境了，郎獨自坐在書案後。

他只聽謝瀾安道：“府裏的孩子多了，我想，你要不要把小掃帚也接進來，免得你經常記掛。”

謝瀾安說完，久久等不到回音，擡頭，看見胤奚直怔怔著。

他的眼神茫然而深邃，又帶著種莫名的心疼，就仿佛他錯過了很多過錯，在很生很生自己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