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謝藺墮一片混沌的霧靄中。
他低頭, 看到上灰撲撲的袍子,還有一雙稚的手。
謝藺蹲坐溪邊洗,他看著遠漸漸下沉的金烏, 他要趕在太落山前洗完髒。
因為崔老奴在外做活,快回家了。
崔老奴不想謝藺勞, 一定會趁夜出門洗, 可他患有雀目,晚上識路不清, 冬夜雪,老人家很容易摔跤。
對于崔老奴來說,或許謝藺是他用命保護的小主子, 可對于謝藺來說, 崔老奴是長輩、是家人。
他想保護好崔老奴。
大冬天的,謝藺的手浸在池子裏,凍得的、疼疼的,還生了一片凍瘡。
謝藺把洗幹淨的服堆到木盆後, 抱著盆子回了家。
到了家,桌上已經擺好了熱騰騰的飯菜。
臨近年關, 崔老奴想給謝藺吃好一些, 他特地蒸了蛋羹、臘, 還燉了湯。都是葷,小孩多吃, 也壯實一點。
謝藺知道,他每天都能吃上一個蛋,是因為家中養的母一天只肯下一個。崔老奴為了把蛋讓給謝藺, 會對孩子謊稱蛋是發,他吃了不適, 再不肯吃。
謝藺和崔老奴坐在瘸的桌子上吃飯。油燈燃起的線很暗,牆也是蘆葦桿子摻雜黃泥砌的,即便屋舍破舊不堪,但他依舊覺得心裏很知足。
微風吹散霧靄,眼前的畫面又變了。
謝藺從一個五六歲的小郎君,長了十三四歲的年郎。
他總算有一幹淨的青袍,吃飯時不用手扶著搖搖晃晃的木桌,蛋也不算是奢侈,至每天吃上一個,心裏也沒有負擔。
和兒時的苦難相比,謝藺的日子越過越好了。
但在旁人眼中,謝藺于鄉試中考了第一名,在八月桂榜奪魁“解元”,已是縣郡裏遠近聞名的舉人公,結他的鄉紳員外大有人在,甚至有家老爺想將謝藺認為養子,給他提供食住行上的支持。
但謝藺無于衷,他推辭了所有幫助與好意,依舊按照自己的方式攢錢、謀生。
謝藺見過世間太多不公,他沒什麽遠大理想,只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在貧戶需要幫助的時候,他能施以援手。
謝藺就這麽不識時務地活到了二十三歲,他已過弱冠之年,卻遲遲沒有娶妻。
不乏有簪纓世家想要攀謝藺,一個清貧的寒門子弟,最怕後無倚仗,會被豪族門閥輕而易舉地摁死,他們主遞上花枝,給謝藺下帖,請他來府上參加茶寮,再將自家如花似玉的庶兒推出去,同謝藺結個姻親。
但謝藺面對那些環燕瘦的人,臉上沒有一波瀾,眸也冷得出奇。
世家大戶詫異之際,又不免疑心,是不是謝藺胃口太大,庶出兒看不上眼?他們雖然不甘心,可也只能拉出嫡,同謝藺好。
然而,謝藺還是沒什麽反應。
他的府上唯有一個隨伺候的老奴,連侍奉的婢都沒有,清心寡的樣子,都要讓人懷疑謝藺其實是沙門僧人。
謝藺不曾想過婚的事。
他形單影只,一直都是獨度日。謝藺也曾幻想過,若他同衙門僚臣一般,娶了妻子,生下兒,每日回家能看到燈火通明的廳堂,心裏應該會覺得很溫暖。
但他命途多舛,又為君王趁手冷刃,保不準哪日命喪黃泉,他不能拖累無辜的姑娘家。
謝藺并非良配。
直到他喬裝前往中州剿匪時,發生了一樁意外。
謝藺被紀蘭芷強迫著,破了的子。他敗壞了德行,喪失君子風儀。
謝藺從來不知,自己原來是有的。如此洶湧熱烈、難以招架的.。
他承不了的東西,卻讓紀蘭芷承了。
孩兒從最起初急切地探索,不得要領地迫,到最後怯弱抖,哭泣忍……實在是,很可憐。
謝藺扯開袍,用皺的裳,裹住早已疲力盡的小姑娘。
紀蘭芷昏睡過去,眼角帶著淚,神瑟瑟的,似乎很不安。
小姑娘的眼皮薄薄的,暈開一抹牡丹紅。的雪膩,吹彈可破,可修長的頸子上、肩膀上、鎖骨,都留有落紅一般的吻痕。
是謝藺的手筆。
他很荒唐……
謝藺原本只想順水推舟,幫紀蘭芷解開毒,此事便也罷了。
君子慎獨,君子擅忍,他不知為何,竟被掌控,他變得失控。
謝藺心生愧怍,他小心翼翼捧起紀蘭芷的肩膀與骨。
他連抱紀蘭芷都不敢,怕自己力道太大,手勁兒碎了。
可是,謝藺垂下濃長眼睫,他看到紀蘭芷歪著頭,汗了的額發遮面,不知夢到什麽,圓潤的肩頭輕輕,不住往他的懷裏。紀蘭芷埋到謝藺的膛,連臉都到沒影兒,鑽進懷裏,了小小的、的一團,像謝藺小時候喂過的小白兔。
謝藺忽的心生,他把擁得更了一點。
這一夜的雲雨.合,不過是一場飛來橫禍。
但謝藺并不討厭紀蘭芷,他甚至……有些憐。
謝藺抱紀蘭芷回了草廬,他知不適,特地取了水,擰了帕子,幫紀蘭芷拭。
孩兒被放在榻上,謝藺出玉琢的指骨,輕輕展開,先是臂骨,再 是骨。
謝藺淡掃一眼,眸微沉,他避開眼,不再冒犯紀蘭芷,只用指腹沿著孩兒的四肢百骸輕輕游,要不地挲,再用帕子拭去那些他留下的痕跡。
是謝藺欺了紀蘭芷,他會負責。
理應如此,但謝藺也會心生一縷怯意,他不知道紀蘭芷怎麽想……若紀蘭芷不願下嫁于他,他該如何是好?
幸好,紀蘭芷并沒有拒絕。
甚至懷上了兩人的骨。
妻子有孕了。
謝藺從來沒想過,他還可能有子嗣傳代。
謝藺不由發怔,這些突如其來的變數,令他有幾分畏懼。
謝藺不怕和紀蘭芷婚,也不怕和養育一個孩子,他只是擔心自己踏上的那條仕途會有阻礙,他的結局或許稱不上圓滿。
謝藺會不會害了妻兒,會不會給他們招致禍事?
謝藺一面接命數饋贈的禮,一面私心作祟,謹慎布局……他想活得更長久,他奢能一家人圓滿,和紀蘭芷白頭偕老。
七年前,謝藺和紀蘭芷鄉下生活的那段日子,是他這一生最快樂的時。
謝藺從來不知,孩家原來有這麽多小脾氣。
夜半要喝水,換要熏香,困倦的時候得讓謝藺哄著才肯穿起。
紀蘭芷夜裏怕冷,是湯婆子暖被窩還不夠,非得謝藺親自蓋被,幫溫好一大片被褥,才肯懶倦地臥進去。
謝藺深知,自己和紀蘭芷除了有一夜相親,彼此不算相,他想婚後慢慢培養,可紀蘭芷沒心沒肺,完全不把他當外人。
白日膽戰心驚,惶恐地避開謝藺上的、手裏的長刀,夜裏卻會因冬夜寒冷,一心想和謝藺抱團取暖,小姑娘使勁渾解數,鑽到二哥的懷裏,踏踏實實地睡。
謝藺的袖被紀蘭芷墊在臉下,小妻子睡得香甜,他不敢肆意,可未婚夫妻,同床共枕實在不合適。
無奈之下,謝藺只能解開袍,小心翼翼,任紀蘭芷枕著袖沉睡。
謝藺待紀蘭芷謹小慎微,他并非不喜歡。
他只是想讓紀蘭芷知道,即便兩人的相遇有些不面,他對紀蘭芷,還是會以禮相待。
謝藺不曾看輕過。
便是夫妻間床笫親昵,也至得在謝藺拜見岳家,與紀蘭芷行完婚禮後,再徐徐圖之。
幸好,謝藺的刻意冷待,保持距離,并未讓紀蘭芷介懷。
小姑娘很有一隨遇而安的韌,膽,生來沒有害怕的事。
紀蘭芷會有意無意試探謝藺的底線,試圖刺探謝藺的心,但發現謝藺什麽都能忍,無論是紀蘭芷要謝藺每夜幫端水泡腳,還是紀蘭芷睡前絮語,謝藺第二日上街采買菜,親自下廚給煲湯……謝藺太好說話了,他和紀蘭芷之前接過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樣。
紀蘭芷一面覺得謝藺善,一面又覺得他手持長刀的樣子兇悍,不知道自己究竟應不應該害怕謝藺。
可是,謝藺會溫地幫穿、替剝瓜果外皮、給念枯燥無趣的詩文哄睡。
謝藺會默默無言地守在左右。
謝藺雖然不茍言笑,卻任勞任怨地照顧妻子。
紀蘭芷早已不怕二哥。
紀蘭芷主去勾謝藺的手指。
偶爾,還踮起腳,在謝藺的角落吻。
小姑娘的吻輕輕,像是春日溫煦的風,一即分……謝藺很喜歡。
明明紀蘭芷就在邊,謝藺為什麽還會想念?
謝藺的邊彌漫的霧靄漸濃,紀蘭芷的影變淡了,變得模模糊糊。
也是此刻,謝藺才到深骨髓的冷。
謝藺想起一些其他的事,他把長劍刺向清格勒,他的雙膝埋進厚厚雪地裏,他的手腳都被風雪凍僵了。
他一都不能。
謝藺似乎能聽到紀蘭芷抑的哭聲,他似乎能看到紀蘭芷拖著他的,在風雪天裏無助地啜泣。
可他什麽都做不了。
他抱不了。
謝藺有一瞬間的失神,他覺得自己好像一離的游魂,他回不到軀殼裏,無法捧著紀蘭芷的臉,安,哄別哭。
謝藺眼前的場景又一次變幻。
這一次,謝藺回到了七年前。
七年前,紀蘭芷謊稱要去寺廟還願,趁著謝藺不在家的時候,舍下父子兩人,坐車逃離。
不知為何,那一輛載著紀蘭芷的馬車出現在謝藺的面前。
他知道紀蘭芷要逃回京城,小妻子想離開他。
今日,他有機會留下紀蘭芷,彌補分離七年的憾。
謝藺攔在紀蘭芷的馬車前,等待馬車靠近。
也是此刻,謝藺的口劇痛,無數的鞭傷、刀傷裂開,強烈的痛幾乎摧殘他的神志,謝藺的襟上滲出跡,彌漫上一片朱紅。
他早在和清格勒搏鬥的時候,就了致命傷。若非如此,清格勒怎會丟下他的離帳,謝藺又怎會有機會服下假死藥,暗度陳倉。
可是,謝藺還是太拼了一點,他這次的運氣并不好。
謝藺傷太重,他時日無多。
謝藺清楚知道,七年後的自己,其實沒有一個很好的結局。
他丟下紀蘭芷,他連的眼淚都無法止住。
既如此,謝藺何必強留住紀蘭芷。
忘了他,好好生活下去,長命百歲,子孫滿堂。
這才是謝藺期盼的,屬于紀蘭芷的最好的結局。
謝藺釋懷一笑,他和車上的紀蘭芷對,看著小妻子秀致的臉,男人冰冷的眸泛起一層暖意。
謝藺對紀蘭芷說:“枝枝,你走吧。”
去做你喜歡的事,即便要舍下他。
……
寢院裏,醫者魚貫湧,一盆盆水被仆婦們端出。
紀蘭芷看著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謝藺,心中惶恐不寧,忍不住握住二哥的手,一遍遍喊他的名字,招他的魂魄。
不知道二哥夢到了什麽,他的眉峰沒有擰,他的神恬淡,沒有痛苦。
紀蘭芷握住謝藺的手,眼眶驟然泛紅,鼻尖酸酸,心裏很難過。
二哥,不能、不能這麽平靜地舍下。
紀蘭芷害怕謝藺冷,把地上擺著的暖盆端得更近。
草木灰被風吹起,一粒粒煙塵落到紀蘭芷的擺,最漂亮,可是今日髒了裳,也來不及拂去塵埃。
紀蘭芷試圖用炭盆來暖和謝藺的,害怕他指骨發冷的樣子,沒有一人氣兒,好像永遠都醒不過來。
紀蘭芷低頭,挨著謝藺的指腹,刺骨的涼意冷得一個哆嗦。
紀蘭芷淚盈于睫,可是這時,忽然有一道清冽溫和的嗓音傳來。
“別哭了。”
紀蘭芷猛地擡頭。
燈火煌煌,一室暖。
男人睜開雙眼,薄蒼白、眼狹長,他清癯的頸骨上纏著紗帶,傷口見,幸好沒傷至管。
謝藺單臂撐起,男人烏濃的黑發垂下,肩骨消瘦憔悴。
紀蘭芷忍不住鼻子疼,“二哥。”
謝藺忍住頭的意,朗的指骨抵在紀蘭芷眼底,憐惜地搽去的眼淚。
一點一點,可眼淚簌簌落下,怎麽都抹不盡。
謝藺很無奈。
男人的手掌溫暖,融融的暖意驅散寒冬風雪,就連炭盆裏的火星子也如焰燼,隨風飄揚。
紀蘭芷偏頭,挨著謝藺的手輕輕蹭著,怕驚擾這一場夢,聲音很低,哭腔哽咽,喊出一聲。
“二哥,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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