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的話音剛落, 江檀已飛快拔出旁側長劍。
劍風劃破空中之勢,引得燭火微跳,屋昏暗一瞬, 鋒刃即抵在侍衛脖頸。
似乎只要那麽輕輕一挑, 就可刺破那一層薄薄的皮,迸而出。
“天倫孝道?”江檀面上蒙著一層不明的寒意,“那你可知君為臣綱?孟岐, 你今日真不錯, 本殿的規矩忘了個一幹二淨。”
那名為孟岐的侍衛聽到‘君為臣綱’四字,愧難當, 可眼中更是多了一分堅定, 堂堂的七尺男兒眼眶泛紅:“屬下不敢忘,屬下自然唯殿下馬首是瞻, 可有些話屬下不得不說,殿下一向清醒,可今日實在不該!殿下如今對屬下拔劍相向,難道不是確有那心思而惱怒?如若殿下沒有, 屬下誤解了殿下,那便不需殿下手,屬下自我了結!”
說罷, 孟岐憤激的視線從江檀上移到了那柄長劍上,眼中愈發憤激, 真就要讓那鋒刃劃破脖頸!
即將用力割上的那一刻,長劍狠狠地被擲向遠,發出‘鐺’的巨響——
孟岐猛然擡頭,只見六殿下已轉撐著桌案,整個人如往日一樣高大, 卻似乎在慢慢頹廢下落。
“殿下……”
江檀未說話,子擋住燈火投下的影蓋住了整個桌案,也蓋住了他那平靜的面容,可蓋不住他眼的波濤洶湧,是痛苦、是憤怒,更是迷茫。
孟岐說得對,他確有那心思,這怎麽都不該有的心思。
這從在吳州起,就埋下種子,到如今已長參天大樹,底下的系深深纏繞、纏得他日夜不過氣的心思。
秦北霄活不了多久了,楚州的案子算是給他敲了一個大醒鐘。
案子剛起時,薛義山提出作《六教》,用北人為南地員等等實則是他的授意,雖確實乃有效措施,但過猶不及,若真如此,江南等地百姓必不滿,恐有大,這是他願意看到的,可卻不是秦北霄等擁皇黨看到的,甚至未有三日,秦北霄便聯合擁皇黨上奏薛義山此議之弊端。
若只是弊端,那也罷了,可秦北霄偏就還說了‘居心不良’四字,靖國這般糊塗混之染缸,竟還出了這個清醒人,這個清醒人還真就有那顛倒乾坤的本事……怎能讓他行走于世!
秦北霄該死,可他邊還有個沈芷寧,那個幾乎把整顆心都吊在秦北霄上、沒了他那在吳州的三年就如同行走的沈芷寧,殺了秦北霄,沈芷寧該怎麽辦?
他不該去考慮這問題,這小家子氣、虛無縹緲的,可他克制不住,所以今日才會失控跑去問沈芷寧那些個荒唐的問題。
多荒唐。
他是明國的皇子,要擔起該有的責任,母妃如今病重,書信來說昏迷一直喊著他的名,本來將秦北霄拉下馬,解決靖安帝邊的擁皇黨後,他便可以回去了,回到他的故土,回到原本的位置上。
而問那些荒唐問題的時候,腦子裏將計劃拋擲了腦後,想著,若沈芷寧之後嫁給他,他要盡全力護住,盡全力……不讓知道真相,那就在生前一輩子扮演好江檀此人——不回明國,不見母妃,棄了皇子份!
荒唐至極!
江檀頭垂得更低,拳頭狠狠握。
孟岐哪見過這樣的殿下,回想這一路走來的艱辛,還有那融在裏的使命,如今竟要因著一個人左右全局,他實在忍不住道:“殿下,屬下去殺了那——”
“你試試。”江檀聲音平靜。
孟岐低頭,不再說話。
許久之後,江檀慢聲道:“你今日屢屢過界,按規當遣回,念你這些年來忠心耿耿,去懲戒堂自領三十板子,再另做定奪。”
孟岐應著,在退下之前道:“殿下,屬下還有一事不解,殿下三年前離吳州時,特地留了一點端倪于李知甫案子的那三上,賭的就是秦北霄會去徹查此案,鑽進陷阱裏,可如今那秦北霄都已查案回京,殿下怎的還無任何靜?”
江檀看了他一眼,道:“時候未到。”
當年以李知甫被殺一事利用其母餘氏,迫秦北霄與沈芷寧分開,目的確實達到了,但也留了後手,如若二人未和好,以秦北霄對沈芷寧的重視,他幾近不可能再踏吳州一步,可若二人和好,秦北霄定會徹查李知甫一案,到時他必設計殺他不可。
“秦北霄既已查出與明國有關,就不可能放棄,他還會再去吳州調查,去吳州,又必會路過楚州。”
自打楚州案子一起,涉案員被撤下大半,如今任上皆是薛義山與他手底下之人,包括都府將領,到時秦北霄一離京,他便使人參他一本,招他回京,過楚州時以反抗不從之名義——先斬後奏。
孟岐聽此話,瞬間明白了江檀的意思,道:“屬下明白了。”
隨後他不多問,退下去打算去懲戒堂領板子,剛踏出門檻,就見裴延世恰巧轉過彎角,沿著抄手走廊過來,孟岐向他拱手行禮:“見過裴公子。”
“今兒有什麽要事,這回府了也不先去用飯,等得我親自來喊人,”裴延世目瞥到孟岐上,繼而移到那扇半掩的門上,悠悠道,“表哥在裏頭?”
孟岐忽略裴延世的怪氣,回道:“在裏頭——”
話未說完,江檀已從裏面出來:“等急了吧,是我不好,忘派人去你那兒知會一聲晚些用飯,現下沒事了,走罷。”
裴延世聽罷,輕哼一聲,什麽話未說背手便走。
江檀跟了上去。
未走幾步,裴延世隨意問道:“這兩日出了什麽棘手的事?平日裏,你可就算出門應酬或公務繁忙,回府了也都先安生將飯用了才是。”
江檀先一笑,再看向裴延世問:“算不上什麽棘手的事……不過,方才我與孟岐的話,你沒聽著?”
裴延世冷笑:“我倒是想聽,你讓聽嗎,你與父親真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什麽都瞞著我,拿我當一個傻子!”說罷,甩袖即走。
江檀看著裴延世的背影,面容未變,眼底暗似在慢慢消散。
沈府。
屋的燭火熄滅許久了,但沈芷寧還未閉眼,目穿過一片朦朧黑,落在了那窗下的桌案,案上瓶依舊是那枝白玉蘭,清冷月過格窗,在花瓣上籠著了一層瀅瀅微。
那調,就像江檀今日的那一白袍。
江檀。
他為何要問那問題,倒像是真煞有其事一樣,說來也很奇怪,一直以來都只知江檀乃裴家遠親,可其餘竟一概不知,他這人實在過于神了些。
沈芷寧翻了個,盯著床上的木雕與紗幔,腦子裏回想了許多,而回想越多,越是混,最後昏昏沉沉睡去。
夢到了在吳州的日子,是師父還未死的時候。
上午在玲瓏館進學,中午會跑去深柳讀書堂尋秦北霄,到了那邊,巧裴延世見著了,就會拿鼻孔看、那眼睛就像長在了天上似的,江檀見他這般、自會喊他一聲,或是輕輕拍他一下,對表示歉意,隨後會問:是來找秦北霄嗎?
到後來,江檀幹脆會溫和地笑著,為指向秦北霄的位置,之後跑過去,就會見到秦北霄與蕭燁澤,這二人總在一塊兒,但來了,蕭燁澤就會找理由消失。
與秦北霄在西園閑逛時,還著了師父,蹦跳起來向師父招手,秦北霄在旁嫌丟人,想立馬走人,被拽著走不,只好像是被罰站似得站在原地,師父瞧見了,忍俊不。
這樣的日子啊,再也沒有過了。
那充盈的滿足散去,隨之上升著無盡的空虛,以至于沈芷寧醒來,眼角還有些許潤,愣愣地坐起來。
正巧雲珠領著兩名端盆拿帕的小丫鬟進來:“小姐醒得巧,這秦大人方登門拜訪呢,小姐要不要去見見?”
“他怎的來了,不是昨日還在衙門嗎,”沈芷寧欣喜起床,接過丫鬟遞來的帕子,“他現在人呢?”
“奴婢去主院時秦大人還在與老爺夫人說話,後來公子來了,有說著要一道下棋。”
“行,那我知道了。”沈芷寧抹了一把面,穿打扮後,便出院去尋二人,出了院、過蓮花小池,果見二人在亭中,亭外各個侍衛與仆從把守。
沈芷寧叮囑後的雲珠放輕腳步,之後輕手輕腳上前,那些個侍衛仆從看見來了,本想通報,但見搭著食指于上,也就當做不知道。
沈安之也見著了,眼中笑意微過,繼續盯著棋盤。
沈芷寧已走到了秦北霄的後方,憋笑出手,想去捂他的眼睛,然手還未近他,才過了半個子,就被他握住了皓腕。
沈芷寧順勢將手頹了下去,就宛若傷了似的,佯裝喊道:“哎呀哎呀,手要斷了、要斷了……”
“不知道的還以為我用了多大力氣。”
秦北霄偏過,面不變,道,“來,我再看看,先給你請京最好的大夫過來,若沒斷,那問診金可就得你來出。”
“我才不出。”沈芷寧立刻將手了回來。
這一舉逗笑了沈安之,周遭的人一些仆從也笑了,秦北霄的那些個侍衛手下見自家主子面出奇意外的好,自也放松了許多,這一下子,整個亭子的氣氛融洽不。
沈安之目在二人上移來移去,之後也笑著打手勢說有事,便不留著了,剩沈芷寧與秦北霄在一起,沈芷寧幹脆就坐在了哥哥之前坐的位置上、也便是秦北霄的對面。
“秦大人,跟我來一局?”沈芷寧坐下後道。
“你喊我什麽,”秦北霄細細琢磨這三個字,眼角微挑,面不明,“秦大人?”
“可不就是秦大人,現在不同了,總不能對你沒大沒小、直呼你名,不然下回被人聽見了,指不定參我爹爹一本,說管家不嚴,”沈芷寧開著玩笑,將棋盤上的黑白子一顆顆挑回棋盒道:“你覺得我說得對嗎?”
“說的在理,”秦北霄也陪同一道挑棋子,慢悠悠道,“份規矩不能,不過你既稱我一聲秦大人,這怎的倒要與我平起平坐了?”
“自然不敢的,”沈芷寧順著話,站起來走到秦北霄後,“我來給你肩捶。”
秦北霄覺得好笑,就隨去,那小手著肩膀,用的力氣越來越大,想著疼他,卻得自個兒手都疼了,只聽低聲嘀咕了一聲,又發洩似地輕拍了他一下。
“你便是這樣肩的?”秦北霄問。
他倒是擺上譜了。
沈芷寧笑道:“不小心到的。”邊說著,小手邊往他腰間鑽,撓到了一下,秦北霄就將的手抓住,將拉過來,低聲問道:“這也是不小心到?”
沈芷寧嗯嗯點頭,笑意不斷:“不鬧了不鬧了,下棋下棋,先說好,有賭注的。”
“什麽賭注?”秦北霄放沈芷寧回了位置。
“賭注就是,我若贏了,你便回府去休息。”沈芷寧說著,攤開手掌心,赫然是兩顆黑白子,“黑子還是白子?”
秦北霄本去拿棋子的手一頓,隨意選了一顆:“面很不好?”
沈芷寧搖頭,其實也不能說不好,可明顯就是一夜在衙門,今早才方回、換了常服便過來,也能猜到,畢竟前兩日都忙得見不著人影的人,怎就一大清晨過來。
“休息也休息不了多久,”秦北霄道,“想著過來看你一眼,待會兒便離京去吳州。”
沈芷寧知道他還要去查師父的案子,可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這日夜勞,擡袖佯裝抹淚道:“也不知我這下半生會不會守上活寡——”
“說話越來越沒邊了。”秦北霄黑著臉敲了下沈芷寧的額頭。
沈芷寧捂著額頭嘻嘻笑了,隨後秦北霄又道:“我很快回來。”
頓了頓,沈芷寧聽他接著認真道:“你放寬心,也要對我放心,特別是我離京的這幾日,你若聽著什麽傳言也莫要慌張,我不會有事,知道了嗎?”
這句話,在秦北霄離府後,沈芷寧沉思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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