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無話,待回了公主府,萬嬤嬤攙著母子三人下了馬車。姜姒仰頭著“長公主府”四個大字牌匾,久久回不過神來。
萬嬤嬤知神傷,只是藹聲道,“夫人,進去罷。”
回過神來笑道,“嬤嬤,把那塊匾摘下罷。”
萬嬤嬤暗嘆一聲便也應了,片刻又問,“可要換上別的?”
姜姒點點頭,“請人寫上‘伯府’兩個字。”
萬嬤嬤還沒來得及回應,卻很快又改了口,“罷了,只摘下來便是。”
萬嬤嬤好一會兒才答道,“是。”
遣散了婢子護衛,長公主府冷冷清清再不如前,最后也只余下萬嬤嬤與三個護衛。
那輛王青蓋車四匹駿馬還在府里靜靜置著,但再無人使用它。
偶爾瞧見萬嬤嬤滿面愁容,姜姒便溫聲勸,“嬤嬤,你也走罷。府中還有不珍寶,你愿意要什麼便自己去拿,我不會怪你。”
萬嬤嬤道,“奴婢走了,夫人與翁主和啟公子怎麼辦呢?”
姜姒笑道,“嬤嬤大概知道一些,我為奴為婢也多年,知道該怎麼照顧自己,也知道該怎麼照顧孩子。”
萬嬤嬤跪了下來,眼里含淚笑言,“夫人,我不會走的。”
姜姒輕輕握著的手,“你的心意我明白,去吧!”
萬嬤嬤眸中泛著慈藹的,“我為先皇后娘娘照看公主,也為駙馬照看公主,我還要照看翁主與啟公子,這里離不開我,我哪兒都不去。”
姜姒搖頭,“嬤嬤,我是個不祥的人,我邊的人大多死了......”、
裴君死于飛箭。
崔瑾瑜溺于永巷。
伯嬴歿于大疫。
姜芙死于刀之下,連全尸都無。
突然失聲痛哭,“就連恒兒也要死了!”
萬嬤嬤將抱在懷里,“夫人啊,代王不會死的!新帝有一顆良善之心,奴早在昭武元年便看了出來,他不會殺代王的!”
姜姒窩在懷里哀嘆,他有一顆良善之心嗎?
便是有良善之心,又焉能放過前朝的帝王。
萬嬤嬤是菩薩一樣的人,只會把人往好上想,也只會把人往好上勸,這帝王之一介深宮婦人又怎會懂啊。
***
許之洐再來的時候,這長公主府的牌匾已然摘下了,其上空空,什麼都沒有。
府里也沒什麼人,只有兩三個護衛忙忙碌碌地往馬車上裝行李。
他吩咐著邊的人,“你去看看,他們要干什麼。”
他如今邊的侍中宴安,特意選了一個名字吉利的。
宴安應了,小跑著去問了一番,回來稟道,“陛下,他們說主人家要搬走了。”
許之洐心中酸,“哦,們要搬走了。”
他穿過院子,穿過日前遇見伯嬋的山桃樹,上了石階,敲起了殿門。
他從前素來是不必敲門的。
殿門敞開著,殿里的人也正在收拾行裝,萬嬤嬤聞聲稟道,“夫人,陛下來了。”
姜姒緩緩轉過來,見許之洐正在門外客客氣氣地立著,仿佛是來訪的故人一般,笑了一下,“進來坐吧。”
他依言進了殿,與一先一后在矮榻上落了座。萬嬤嬤斟了熱茶便恭敬退到一旁繼續收拾去了。
他溫聲道,“你要搬走了。”
姜姒淺笑,“這是昭武帝賜下的府邸,新朝已立,住在這里便不妥了,這幾日便走了。”
他頓了好一會兒,又問,“搬去何?”
“搬去伯家老宅。”
伯家的老宅在陵,距離長安不算太遠,但也不近。宣德元年兵變之時,姜姒便暗中命裴昭時與裴家二老前往陵避難。昭平七年長安被屠,但陵并無戰事,伯家的老宅定也沒有什麼事。
他心里郁郁不通,一時又掩咳了起來,好一會兒不見停。姜姒把茶端給了他,問道,“你的子還未好嗎?”
他接過茶水飲了,下咳聲,溫和回道,“快好了。”
他的子傷了本,又不曾及時醫治。毒素未清,又添新病,舊傷未愈,又增新傷,早就落下了病,哪里又能醫好。但愿意問他,他便也不想令擔心,便只是笑著回一聲“快好了”。
他說完話又笑自己自作多,不過只是客套一下罷了,他竟能當真。
但客套一下也好。
總比將他趕出去好。
又道,“我都知道了。”
他便問,“知道什麼了?”
輕聲說,“知道屠城的人并不是你。”
若早些知道......但若早些知道又能怎樣呢,不如永遠不知道。說許鶴儀毀了,也毀了許之洐,但真正毀了許之洐的人卻是自己。
他雙眸泛酸,心里一時竟有些抱屈,開口卻只是回道,“那便好。”
溫婉道,“這世間再經不起折騰了,你保重子罷。”
他點點頭,又問起了別的事,“你還恨我嗎?”
姜姒笑道,“不談從前了,我們要走了,沒有恨與不恨了。”
“那......”他話到邊又頓住了。
他沒有說完,便靜靜坐著等他。
這殿靜默了好一會兒,他才悵然問道,“阿姒,能不能不走......”
他從前也多次說過這樣的話,原是張不開這個口的,如今即便開了口也并不抱什麼希。但他還是繼續說了下去,“你不愿進宮,便住在這里,我不來擾你。但若哪一日......我也能再看你一眼。”
見垂眸不語,他笑嘆一聲,“我的子壞了,沒有幾年景了......”
見不再說話,知不會再為他留下了,他誤多年,原也應是這個結果。他微微點點頭便打算走了,“阿姒啊,但愿以后想起我來,還能記得我有一點兒好。若實在沒有......便也罷了。”
他起了怔然往外走去,青天白日高懸,刺得他虛晃一下。廊下那小兒嬉笑著追逐,這公主府里他的確是一個外人。
他笑了一聲便也走了。
失魂落魄地回了甘泉宮,臥在榻上有大半日。其間林向沂來送了湯藥,見他滿目神傷,便道,“陛下日憂思,子可怎麼好啊!”
他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你怎麼在這里?”
林向沂怔怔地著他,“陛下忘了,向沂隨大將軍一起進宮的呀!”
他點點頭,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他坐正了子,“你的家在哪里?”
林向沂跪坐一旁,他從來都沒有問過,心里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只是如實回道,“向沂是隴西人。”
那圓圓的臉乖巧可,大大的眼睛看起來卻水汽蔓延,許之洐笑著,“回家去罷。”
林向沂搖頭,“陛下留下我吧!”
許之洐嘆道,“未央宮不是好地方,但你是個好姑娘,朕不會誤你。”
這未央宮啊,就是個固若金湯的籠子,卻有那麼多人前仆后繼地往籠中奔來。
而他自己也似飛蛾撲火。
眸中的淚珠兒滾來滾去,“我什麼都不圖陛下,我只想陪在陛下邊,陛下太孤獨了,需要一個人陪著。”
那一向堅毅的孤家寡人,聞言眸中水滾。
林向沂知道他是孤獨的。
跪起把他抱在懷里,“向沂什麼都不要,只陪主公到老。”
說起主公,倒令他想起過去那六年孤苦的日子來。他悵然一聲嘆息,“傻姑娘,你圖什麼呀?跟著我的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伏良人撞柱而亡。
沈襄濃飲鴆自盡。
蘇采薨于長劍。
周子春亡于牽機。
芫華死于群蛇。
青陶死北宮。
就連董鶯兒都因他被劈兩半。
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的。
林向沂又圖什麼呀?
他已是這世間最糟糕頂的人了,怎麼還會有人愿意陪在邊?他想不明白。
“朕什麼都不會冊封你,何時想開了,你便何時離開。你是個好姑娘,不該誤在這宮里。”
林向沂淚如雨下,“向沂不要,什麼都不要!”
這世間竟有這樣的人嗎?竟辜負自己大好的青春跟在他這樣的人邊。
他沒有再攆林向沂走,愿走的人走,愿留的便留罷。
總有想通的一日,想通了便也就走了。
他飲了湯藥,子依然不適,早早便吹了燭睡了。
次日聽說公主府的人還沒有搬走。
又過一日,聽說公主府的人還沒有搬走。
再過一日,聽說公主府的人依舊不曾搬走。
再有七八日過去了,聽說公主府的人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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