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昭武元年許之洐逃亡西北,姜姒便知遲早會有這麼一日,許之洐必率軍打回長安來。
兜兜轉轉這麼些年,他果真回來了。
許鶴儀沒能進得宮門,姜姒心存希冀。但進宮門的人是許之洐,又沒有什麼可歡喜的。
那人比離別那年健壯許多,他額上的囚字已然不見了,他的左手拽著韁繩,想必手也好了。
他們兩人猶如最初那般看起來完好無缺,但那兩顆心已然千瘡百孔了。
姜姒沒有察覺自己眉心蹙。
他翻下馬朝走來,他想要靠近,想問問這幾年還好嗎,問問還怪不怪自己,問問方才摔下馬去可有傷。
但看見蹙的眉頭,他恍然頓住了步子。
如今視他依舊如惡鬼羅剎似虎豹豺狼罷?
不,也不全然是,應是將他視為了竊國逆賊了罷。
記得在這未央宮的地下道中,姜姒曾對他說,“你不要再妄圖卷土重來,這是慶朝的天下疆土,若你敢兵戎相見,我頃刻便能令你斃命。”
而今他果真大干戈,他想一聲“阿姒”,終究是無臉再如此開口喚。
退后幾步,離他遠遠的。
他微微向笑著,他想告訴,阿姒,我不會傷害你,也不會傷害姜家的人。他想告訴,阿姒,不必怕我。
但已轉過往甬道深跑去。
他記得曾為裴君戴孝兩年,如今這袍子亦是在為伯嬴守孝罷?
素白的袍寬大的廣袖在上搖曳生姿,一支木簪束起的烏發在腰間左右晃。一句話也沒有對他說,也沒有回頭,就這麼離他越來越遠。
許之洐眸里的眼淚兀自滾下。
夏侯起低聲道,“主公,進宮罷。”
他點點頭,卻又說道,“再等等,等走遠了,看不見了。”
夏侯起便不再說話,立在馬上靜靜地等著,其余白袍將士亦立在馬上靜靜地等著。
等著那著白袍的公主越來越遠。
也等著他們的主公。
他們再不會他,他要等,他們便陪他等。
他們慶幸自己的主公是一個有有義的人。
這樣的人,值得他們執鞭隨鐙,至死不渝。(執鞭隨鐙,意為因敬仰而愿追隨左右)
***
這半輩子恍然似大夢一場。
醒來的時候已在公主府了。
伯嬋與伯啟趴在榻旁睡著了,姜姒溫著兩個孩子,輕聲問道,“萬嬤嬤,你怎麼把孩子們帶回來了?”
萬嬤嬤道,“因為這世上再沒有瘟疫了。”
“為什麼?”
萬嬤嬤長嘆一聲,繼而垂下頭去,“因為人都死了。”
姜姒悵然,是了,長安都被屠戮得干干凈凈,該殺的殺了,該燒的燒了,人都死了,便也沒有瘟疫了。
又問,“如今宮里怎樣了?”
萬嬤嬤一頓,仔細斟酌道,“新帝也許不久就登基了,但公主放心,陛下無事,雖還在宮里,卻并不曾下獄。”
姜姒點點頭,良久才道,“那便好。”
起將姐弟二人小心抱上臥榻,又仔細蓋好了錦衾。
萬嬤嬤道,“公主定然壞了,奴婢去為公主備午膳罷。”
姜姒頷首,萬嬤嬤很快備好了溫粥與清淡小菜,覺自己仿佛已經許久不曾進膳了,因而吃下不。
恢復了氣神,姜姒又問,“那叛賊如今怎樣了?”
萬嬤嬤搖頭,“不曾聽說,也許已經死了。”
許鶴儀臂上一箭,腕上又一箭,兩箭都不足以使他頃刻斃命。若沒有死,此刻又在何呢?恨不得當即出門,從那堆鐵甲騎兵里出許鶴儀來將他挫骨揚灰。
但未央宮如今已被許之洐攻占了,是萬萬不愿再靠近未央宮半步。只是想起許鶴儀來,心中十分不甘。
不久又聽有護衛在殿外稟報,“公主,新帝送了禮來,請公主示下如何安置。”
新帝便是許之洐了。
他能送什麼,必定又似當年一般往朱雀殿送些死罷了。
可笑,是位比諸侯王的長公主,慶朝庫的一切皆由隨意挑選,豈會短缺他那些死?
拿慶朝的珍寶取悅,實在可笑,可笑至極。
隨口道,“萬嬤嬤,你去看一眼,待使者走了,隨意找個地方打發了便是。”
萬嬤嬤應聲出了殿去,很快卻又趕回來了,附在耳邊輕言幾句。
姜姒眸中神采乍現,轉頭見姐弟二人正在睡,低聲笑贊,“這倒是份好禮。”
繼而吩咐著,“抬到配殿,備上刀,再請兩位醫。”
萬嬤嬤笑著應了,趕出殿吩咐了下去。
姜姒抹了朱紅的口脂,一白帶束發,一白袍系了襻膊,腰間卻偏偏系了個赤紅的大绦,看起來竟有幾分詭異奪目。
推開殿門,暮春的暖風迎面而來,闔上眸子深深吸了一口氣,長安城的蒼氣與焚尸味幾乎已經聞不見了。
一個王朝即將終結,另一個帝國就要誕生了。
姜姒乍然睜眸,眸中已是凜凜殺氣。下了正殿的石階,昂首往配殿走去。
配殿之外有兩個護衛把守,見來,恭敬推開殿門。
姜姒穩穩踏了進去,面前一張長案,有一人正仰面被牢牢縛住,右臂左腕尚有兩支長箭橫。
長案之旁是兩位醫,朝躬施了禮,“長公主長樂無極。”
姜姒微微欠回禮,笑道,“有勞兩位醫。”
案上那人頓然睜眸,命道,“阿姒,放我離開。”
姜姒啟笑道,“大公子是新帝送孤的大禮,孤十分喜歡,怎會放你?”
那人擰眉斥道,“你想干什麼?”
姜姒不急不躁地拾起一把巧的尖刀來,在那人面前輕輕比劃著,語聲極為,“送送大公子。”
那人問,“為何如此打扮?”
答,“白袍為你送行。”
那人語氣冷了幾分,又問,“赤又為哪般?”
挑眉笑道,“公子生前穢惡,孤著赤,好辟邪呀!”
那人神十分難看,極力掙著繩索。
姜姒開那人領口,尖刀抵在了鎖骨之下,輕聲道,“不要,孤要取一張完整的皮。”
那人眼眶因怒生出一片赤紅,他疾聲喝道,“姜姒!你怎麼敢!”
姜姒殺機畢現,厲責道,“許鶴儀,你敢屠城,孤卻不敢你一張偽善的皮麼!”
許鶴儀瞪大眼睛,竟駭異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那朱絳揚起殘忍的弧度,一字一頓道,“孤要將你剝皮揎草!”(明朝法律《大誥》中的酷刑,即把人皮完整剝下來,做袋狀,在里面填充稻草后懸掛示眾)
許鶴儀膽喪魂驚,而姜姒的尖刀卻已自他鎖骨向下劃出一條細細的來。
尖銳的刺痛頓時襲遍全,他還來不及出聲,卻聽姜姒又道,“再剜出你的黑心煮喂狗!”
”伴隨著這聲清冷的帶著一絲不確定的聲音,蘇年有些艱難的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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