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創生之八

獨角拉著馬車來到樂園邊緣, 樂園的天空依舊是百年不變的日暮景象，雪白淡金遠遠近近連一片，偶爾飄過幾縷橘的流雲, 算是點綴。

從邊緣一躍而下, 離開樂園的所在地後, 景卻倏然變化。天空霾布，雲層黑沉沉在上方, 仿佛下一刻就要刮起狂風暴雨。

夏森向下方的神國，道：“蘭登沃倫的老人說，每次複活日都是雨天。”

誰都不知道蘭登沃倫究竟經歷過多次複活日, 它又在神國裏存在了多年, 更不知道它為何被稱為“聖贖之地”。

它只是一直在那裏, 就像暮日神殿一直矗立在中央的山巔一樣。久而久之, 人們都以為世界本來如此。或許最初不是這樣的，但經歷過最初之時的人們已經不複存在，連傳說都只留下了似是而非的幾則。

“看, 神殿就在那裏，山脈的最頂端。”夏森指了指雲霧中逐漸顯現廓的山脈。指完路，他給郁飛塵說起了暮日神殿的規矩。

就像神明的垂會降臨在每個人上, 神殿也不拒絕任何人的進。只是山路陡峭，三萬級臺階不算好爬。生長在蘭登沃倫的人們又或多或爬過幾次, 瞻仰過神殿的模樣，長大後就不會頻繁前去, 打擾山巔的清淨。

常在神殿周圍玩耍的就只有神殿收養, 或被父母送來這裏教養的孩子。偶爾也會有貪玩的年在神殿中迷路, 被神殿使送回。

“神明喜歡孩子。”夏森說。

郁飛塵：“他有名字嗎？”

“他？”

“祂。”

“名字？”夏森搖了搖頭：“名字只是……我們為了有別于其它人的符號而已, 神明不需要這種塵世的標記。”

倒顯得問出這句話的郁飛塵是個塵世的俗人。

夏森看看郁飛塵, 試探道：“你好像有點張。”

“我……”郁飛塵靠在車壁上，向一無際的天空。

他知道自己在逃避著什麽。自從那天看到文森特跪伏在安菲面前就開始了，他在短暫的反應時間裏規劃好這次行程後，就主地不去想這件事，并在潛意識裏將其化為——在事水落石出之前，無須付出不必要的緒。

夏森倒笑了：“第一次在郁哥上到緒波，真難得。”

但夏森并沒追究底，不探聽他人私事也是蘭登沃倫人恪守的德之一。他換了個話題：“說起名字，現在的名字是你最初的那個嗎？”

郁飛塵：“不是。”

夏森眨了眨眼睛。

郁飛塵在遙遠的記憶裏找到了關于這個名字的片段。馬車離下方的山脈越近，他逃避得越是徹底，回憶往事都回憶得專心致志，仿佛再次臨其境。

印象裏，那是一片昏黃的天空。塵煙彌漫，百嘶嚎。他離開十萬黑甲兵士肅立的軍陣，登上開闊陡峭的天梯。巨大的、漆黑的山脈頂端是巍峨的黑金宮殿，他登梯時，四肢伏地的枯枝狀怪爬游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為他讓開道路。

殿門兩側各排列十二名提燈侍。風聲呼嘯，們上的白與面上覆著的白紗隨風漫卷，但每個人都垂首雅立，一不，像們手裏風燈的白火焰一樣。

當他來到門前時，首端的提燈侍轉殿，溫聲道，“將軍，隨我來。”

大殿厚重，殿無風。這地方到燃著燈，被白的骨爪托著，從穹頂燒到牆壁。

他的手指微微挲了一下側的鹿皮刀鞘，冷眼看殿。

提燈一邊引路，一邊道：“將軍自衍河谷一路至此，辛苦了。”

他漫不經心“嗯”了一聲。

“陛下聽聞將軍凱旋，已吩咐設宴款待。”

其實，他此來不是準備被接嘉獎的。

——他打算帶兵叛，篡國奪位。

這是個鴻蒙乍開，天地洪荒的世界，他的任務是將王國的邊境從衍河谷推進到千裏外的支離山，而後封支離山天獄。不算是個簡單的任務，至得在這個地方待三年。王國的主人沒什麽過失，但有時來自王山的命令和他的計劃相左，讓他有些不適。

如果是短期的任務，不爽也就算了，長期的任務，他不打算讓自己這個委屈。發一場叛，換來三年任務順利，很劃算。他來樂園還沒多久，但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任務完的時候再把的國君放出來就是。

腦海中過了最後一次計劃，他擡起頭，看到了王國的主人。

那人披一件黑金狐氅，懶懶倚在白骨纏繞的王座上，目下視，半闔的眉目裏流出散漫的威儀。

那天他沒反，因為第一次直覺到危險，潛意識裏炸了全的。

遇到強敵時尚且會伏下子試探較量一番再伺機而，他當然也會。

這一試探，就到了再出征的時候。

他在這個世界的份是衍河谷郁氏第七子，名字敷衍，按序了郁七。

臨行時，忽來了個提燈使，道，君王為將軍贈名“飛塵”二字，以盼凱旋。

他回頭看山巔王殿，見那位國君站在欄前，似在遙天際彌漫不止的塵沙。

他就收下了。只是回到衍河谷的第三天，都城就傳來國君故去的消息，三年後的凱旋之期，前來迎接的也果然是位新王。

這名字卻一直留了下來。

“郁哥？”夏森的聲音把郁飛塵從回憶裏拉了出來，山巔已經近了。

夏森：“再往上就是最後一段臺階了，如果複活日前你來不及回樂園，在山巔也可以看到的。”

郁飛塵站在了臺階前。永眠花和白月季沿途盛開，簇擁著最上方的神殿，神殿通潔白，在霾布的天空下格外聖潔莊嚴。

郁飛塵覺得悉，像是來過。

夏森說：“跟我來。”

登完臺階，面前是神殿的廣場。最中央立著一座神像，這是郁飛塵第一次見到屬于主神的雕像。

神像是灰的，優且栩栩如生。神明著長袍，手持權杖，戴著莊嚴的冠冕，袖和袍角雕刻出被風向前刮起的姿態，整個人似乎在凝遠方。只是，明明是座細到連發都依稀可辨的塑像，臉龐上卻沒有五。

“這就是無面神像。”夏森說。

一群孩子被牧師帶著經過這裏，歡笑聲傳來。

夏森：“我得走了。”

郁飛塵向夏森道了謝，朝殿堂的大門走去。他只在心裏有所回避，行為上從不如此。

作為一座宏偉的神殿，這地方和世上所有虔誠莊嚴的場所一樣，并沒有什麽特別之，甚至有些地方年久失修，爬上了藤蔓和青苔。

如果非要說有什麽不同，那就是規模格外大，樓梯格外多，結構格外複雜。

——也格外冷清。

起初還有白使對他微笑致意，或詢問是否需要幫助，到後來，隨著他穿過一條又一條走廊，使的蹤影也漸漸消失了。

郁飛塵一個人的腳步聲響在空曠的殿堂裏，他回來時的方向，忽然發覺，自己已經迷路很久了。

但他心中竟然毫無一點迷路的慌，卻有歸鄉般的寧靜。這殿堂裏每一青藤和每一立柱他都確信自己從未見過，每一裂都眼生，可站在這裏，站在近乎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郁飛塵卻覺得不陌生。

冷風忽地灌進裂了的落地窗，低沉的嗚咽聲回在神殿裏。外面暗了一些，走廊裏自發燃起了一盞小燈。幽幽的燈火照在窗上，映出他的影子。

他的外觀很多，有些來自畫家，其餘是雇主們的禮，不收下會被投訴的那種贈送方式。今天被拽去衆神的聚會，外觀是克拉羅斯挑選的結果，輕甲常服外覆漆黑帶銀的披風，帶點鬼氣森森的宗教味道，影子映在玻璃上，像個神殿裏的亡靈。

收回目，他看向前面。但他也找不到路。甚至懷疑起了當初作出決定的自己，為什麽僅僅聽了個“主神居住在暮日神殿”的傳言就來到了這裏，而不是等到複活日，和千萬人一起看著神明走下山巔。

因為有人送了一只瘸的兔子，就自以為與那千萬人有所不同嗎？

而更加諷刺的是，一整個紀元裏，他從沒敬仰過這位神明。

種種緒回避未而愈加劇烈，山呼海嘯一般朝他湧來，神明的居所卻依然死寂無聲。比起殿堂，更像墳場。

還不到時候，郁飛塵對自己說。

沒到最後關頭，他未必是祂。

但心緒繁雜，再也無法生下，他有些厭倦，閉上了眼睛。

眼前一切盡數消失，凄清的空氣裏，卻有一縷先前沒察覺到的寧靜氣息。是永眠花，這種花的香氣淡到不能稱之為一種味道，因此是最合適的裝飾花。

他眼下沒什麽路可選，于是循著永眠花的指引走了起來。走得越久，走廊越寬闊古老，兩邊沒有了窗戶，永眠花氣息越來越濃。

最後，他走到了一扇閉的大門前。門兩側有浮雕，左邊長劍，右邊權杖。

門一推就開了。亮撲面而來，安謐的氣息如最平靜的海洋。

這地方很溫暖，源不知在哪裏。半明的穹頂上爬滿薔薇和青藤，的藤蔓向下垂落。殿堂空曠寬闊，一塵不染，牆上壁龕裏種滿永眠花。

最中央擺了個晶瑩剔的件，第一眼就能看到。而看到後，郁飛塵的目就沒再離開。

他腳步很輕，像是怕打擾了幽居的神明。可走近了才看清，那是水晶棺。

棺堆滿永眠花瓣，還有些別的，白玫瑰或白月季，分不清。花瓣邊緣上還灑落著碎鑽石一樣璀璨的水。

它們甜、鮮活、芬芳，就那樣靜靜簇擁著一個恍若沉睡的人。

郁飛塵的手指搭在棺蓋上，可它那麽，輕輕一推就移位到了側方，沉悶地翻倒在的地毯上。

有些時候，人會格外平靜。

有些時候，又會陷極度的瘋狂。

郁飛塵平靜地俯視著晶棺的一切，他向那裏出的右手，手指卻微微抖。沒到，他的僵得像是已經彎不下腰。

風聲嗚咽，他緩緩傾，半跪棺前，輕輕拂去那幾片遮住右邊眼角的花瓣。

淚痣就像掉落了一點微在眼下，平靜又哀傷。

郁飛塵忽地笑了笑。

“你，”他冷聲道，“醒醒。”

沒有人回答他。

他手指冰涼，了神明的額頭，再是角。沒有溫度，也沒有呼吸。

撞見墨菲那樣對待安菲爾後，他本可以直接質問他，但他沒有。不僅沒有，還要安菲爾以為他什麽都沒發現。

他被騙怕了，不想給安菲爾一辯解遮掩的空間。他要讓他陷再也無可辯駁不能否認的局面，再揭開那層已經幾近于無的面紗。

現在就是那個時候了。

可是——

“你現在就醒。”郁飛塵本想說，就原諒你。

他道：“我也不會原諒你。”

殿堂裏一片死寂。他喊了一聲安菲，然而這名字生遙遠浮于表面，他甚至本不知道這個人真正的名字。

郁飛塵的心髒劇烈跳起來，手指抓住棺沿，指節泛白，茫然看向空無一人的四周。

揭開真相的一刻，他以為會是平生最憤怒和難過的時候，卻平生第一次知道了恐懼的滋味。

他目緩緩回到晶棺裏。

“別睡了。”他道。

可無法控制的睡意，卻逐漸蜿蜒爬上他的。

郁飛塵忽然想起了永眠花的另一個作用。

閉空間裏大量放置，有非凡的致眠與鎮痛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