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夫人不必著急,想清楚了,看清楚了,再便宜行事。”
門外響起腳步聲和佩環叮咚聲。
他背而立,神淡淡:“夫人認下後,可要護住,莫害得餘生悲苦,一生為此所累。”
“不勞閣下虛假意。”
甜釀原本以為,楊夫人兩次來金陵見,是為曲池而來。
和曲池由楊夫人撮合,原是打算在錢塘落地生,誰料一去不複返,兩人勞燕分飛,楊夫人為人豪爽,為打抱不平,為和曲池惋惜。
“夫人……”
“玖兒。”
兩人闊別一年有餘,楊夫人再見甜釀,想起往昔這麽多年的錯差,心頭實在酸痛難當,未等發話,眼眶發紅,三兩步上前牽著的手,頃刻落淚,把甜釀摟在懷裏,久久哽咽:“玖兒,好玖兒……”
甜釀被楊夫人擁著,心頭也微微容,不是暖的子,以為自己離開錢塘,和楊夫人分早晚淡去,未料到這場面,楊夫人握著的手竟在激抖,鼻尖突然一酸:“幹娘,多謝您還惦記著我……”
楊夫人摟著甜釀,痛痛快快哭了一回,悲喜加:“好孩子,你苦了……”
“勞幹娘掛念費心,都是我的過錯……”
湘娘子和施連在一旁站在,施連面上平淡,湘娘子上前打圓場:“不知夫人來見親,有失遠迎,如今一家子團聚,夫人來的也恰是時候,大家坐,快坐。”
楊夫人旁有小婢子扯扯甜釀的角,小聲安:“九娘子,夫人。”
小雲,原來是小雲,小玉夫妻在錢塘不便隨行,楊夫人就把小雲帶來與甜釀相見。
“小雲,你也來了啊。”甜釀笑裏帶淚,淚裏又含笑,小雲的發頂,又替楊夫人拭淚,面上轉悲為喜,湘娘子在一旁寒暄,攜著幾人的手:“走,我們去後頭說話。”
楊夫人剛止住淚,被甜釀一路扶著進了院,大約有二十多年未踏進這家裏來,一景一都歷歷在目,見庭院深深,曾走過的石子甬道,那幾竿翠竹都已然如舊,那房舍廂房,屋檐牆角,卻半數換了新貌,心中慨萬千,又不住行步,淚落如雨。
後院裏苗兒和雲綺也在,聽聞是錢塘守備夫人來訪,都在儀門前等著,兩方見過,行過禮。
“這都是施家的姐姐妹妹,今日一起幫著打點些。”湘夫人殷勤招呼,“夫人請坐。”
楊夫人看著不大的庭院裏擺著數個箱籠,石桌石凳上都擺著各:“這是……”
湘夫人拍手笑:“我剛說夫人來的正是巧,我們幾人正在收拾箱籠,這些俱是都是親用的,小九和連他兩人親,連迎親的日子都定了,眼下正缺小九的娘家人,沒想夫人這時候上門,正是瞌睡遇上了枕頭,萬事俱備,又遇東風。”
楊夫人兀的蹙眉,又驚又疑又惶,看著甜釀:“玖兒打算要嫁他?”
甜釀點頭。
桌上還放著繡繃,正是一副喜帕,金線繡的頸鴛鴦才初初有個模樣。楊夫人腦子裏嗡的一聲,不啻山崩地裂:“當真?”
自然當真。
眼下這形,可如何能嫁。
甜釀扶著楊夫人進耳房坐,親自奉茶,神從容:“幹屆親之日,我也想請幹娘喝杯喜茶。”
“是他你的?”楊夫人咬牙,抓甜釀的手,臉冷凝,濃眉倒豎,“玖兒,他你嫁給他?”
“是我自願。”
“錢塘,錢塘你不回去了麽?”
“不了。既然都過去了,也無須再回頭。”
楊夫人不死心:“那曲池呢?你和曲池的緣分就這麽散了?”
“幹娘,我和曲池已經分開了,再者,曲池也不需有我,他也有了新姻緣。”甜釀微嘆,“我拿了休書,結束了,就真的沒有了。”
“他還不是被的。”楊夫人氣憤拍,“曲池是被誰坑害,他如今過的什麽日子,你還不知道麽?昔日你和曲池,我是看著你們走過來的,那時候你們多好……”
“幹娘,我非嫁不可。”甜釀打算楊夫人的話,沉靜道,“我會嫁給他的。”
“為什麽是他,難道施連害你還害得不夠慘?”楊夫人義憤填膺,“他這人狠太甚,手段齷齪,你早前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如今怎麽反倒糊塗起來。”
甜釀看著楊夫人,粲然微笑:“幹娘,我漸漸悟出了這麽一個道理——人活一世,只不過痛快二字。簡單點,想得些,日子是不是更輕松,過去那麽多人事紛擾,知道的、不知道的,對的、錯的又有何用。”
“有些事,如果覺得累,那就忘掉它,如果擺不了,那就接它,讓自己點煩惱,多點快樂,也沒什麽過錯。”
楊夫人握著手中的茶杯,看著的活潑笑靨,突然如鯁在,想要說出的話,猶豫再三也說不出口。
勸了甜釀大半日,最後竟然有些失落。
施連和甜釀待客,特意請楊夫人留在府中住。家裏有湘娘子,又添了楊夫人,寶月和小雲都在甜釀邊伺候過,一時家裏熱鬧非凡。
“在想什麽呢?”施連悄然站于後,雙臂環住,將面龐埋進頸側,深嗅上的甜香。
“沒想什麽,發呆而已。”順勢窩他懷中。
“你和楊夫人久別重逢,都聊些什麽?”溫熱手掌攤在小腹上挲,他沿著白玉般的耳畔落下熱吻,“你似乎不太開心?”
“沒有,我很開心。”細聲回應他,“幹娘不太願意我嫁給你,我們爭執了半日,幹娘有些悶悶無奈。”
“是麽?當然要有這一套說辭。”他突然悶聲笑了,將在肩背上,彎了的腰,親吻游離至桃腮邊,他要吻的,手心掌著的脖頸,半擰著腰,一只玉手輕輕搭在他肩頭。
舌相,輾轉覆合,你追我逐,如魚唼喋,纏綿生。
最後深深氣,兩頰緋紅,眼迷離,他將懷中綿綿的人抱室,要和一赴巫山,也要和同生共死。
施家給楊夫人安排的屋子,原是楊家老爺的書房,如今改了幾間招待眷的舍。
屋子泰半還保留了原貌,只是裏千差萬別,早已換了主人。
甜釀梳洗停當,過來陪楊夫人喝茶說話,站腳的地方,恰好是當年母親抱著在懷中,跟父親說話談笑之。
楊夫人一夜輾轉未眠,看著眼前年輕子,深深嘆氣,不知該如何是好。
倒是甜釀細心,看見楊夫人面帶哀容,皺眉倚窗著外頭景致,似乎對此家中稔,問道:“幹娘似乎認得這園子?昨日我帶幹娘從園子裏走過,幹娘無須指引,竟知道從何進出……”
楊夫人眼眶發酸:“實不相瞞,這家和我有緣,二十年前,這是我式微時主人家舊宅,我是這家中主母邊的婢,只是相隔二十餘年未踏進此門中。”
“難怪如此,幹娘姓楊,原先的主人也姓楊。”甜釀吶吶,“幹娘和我有緣,又和這家有緣,如今又因我重回故地。”
“玖兒。”楊夫人握著的一只手,殷切道,“我是真心希你過無憂無慮的日子,我們母兩人在一起,像錢塘那般。”
“我明白幹娘的心意,只是如今的日子也很好。”甜釀微笑:“我陪幹娘在家裏四走走。”
楊夫人搖頭,牽著的手一一講起,哪間屋子是以前的廂房、哪件事是舊。
“這座屋子是新起的,原來這是一片空地,家裏小爺要蹴鞠,特意辟出來的一片地方。”
“這兒原先有座涼亭,亭後有排屋子,那時候是我當值的屋子。”
兩人回到主屋,楊夫人推開旁側一間空屋,這地方倒是半點未變,楊夫人難免欷歔:“這是那個最小孩子的屋子,那時候才一歲多,還睡在搖籃裏。”
“這個孩子也亡了麽?”
“這個孩子我帶走了,可惜不慎丟了。”楊夫人看著甜釀抹淚,“我怕後有追兵,不敢帶著上路,只得先把寄養在農家,後來我又病了一場,找了個地方安頓,再去接,那家農戶嫌累贅,把扔了,後來我找到了的骸骨,把骸骨遷回金陵,和的父母兄姐合葬。”
甜釀怔怔看著楊夫人落淚,被楊夫人攜住手,語氣恨恨:“幹娘問你,你當真要嫁給那個施連?”
屋外有小婢恰煎好藥,將藥碗端到甜釀面前:“夫人,藥好了。”
楊夫人聞見湯藥的苦氣:“這……”
甜釀銀勺攪了攪,輕聲道,“是調養,生養子嗣的補藥。”
一碗熱辣辣的湯藥喝下肚。“近來請了個醫很好的老醫來診脈,幹娘,興許我很快也會有個孩子了……”
“不知道孩子養起來是否容易,我害怕我會變一個名不符實的母親。”捂著微燙的藥碗,笑了笑,“我心底真是好慌張。”
“你以前在錢塘,我多次勸你生養,你裏應著,心裏卻總不太上心。”楊夫人沉郁道,“那時候曲池也縱著你,帶你兩人去廟裏求子,你兩人也只顧自己玩樂。”
“人總是會變的。”將碗遞在小婢手上,抿了顆餞在中,“親、生子、持中饋,乃是子必生之道,憑心而論,以我的年齡、過往,能有如今的日子,已經不知好過多子。”
“我是不是醒悟得太晚了。”眨眨眼,突然朝楊夫人調皮笑笑,“還是為時不晚?”
楊夫人看著,長長久久,嘆了口氣:“好吧……好吧。”
楊夫人趁空,去見了一趟張圓,張圓桌上堆著厚厚的案牘,一支朱筆在紙上圈圈點點,見楊夫人過來,作揖請安:“夫人見了,如何?”
這些日子,是冷眼看著施連和甜釀兩人,算是舉案齊眉,恩有加。
“我原想帶回錢塘,如今看來……我勸不,就留在金陵看著。”楊夫人對張圓道,“既然點頭,那要往懸崖底下跳,我也替墊在下面。”
楊家人全都死了,剩下的這個,就隨所活著吧。
“曲池那邊如何了?”楊夫人問張圓,“他那邊可有靜?”
張圓蹙眉:“那一把火,不僅燒了施家的幾條鹽船,也有徽州一個商客的船泊在近旁,這商客手上有一門生意,正是曲家的主顧,把曲家的營生斷了大半,曲池忙于此事,遲遲未有信。”
“火是因何而起?莫不是那姓施的小子縱人放火?”
“明面上是鄰船的兩個商客起了齟齬,不慎鬧出來的。” 張圓翻開書案,捂住脹痛的眼,“我找到一樁小案,明日呈到巡鹽大使手中,興許能挖出些東西來。”
楊夫人嘆了口氣。
張圓找到的是一樁不起眼的小案,鹽運提舉司有個小吏,此人負責已勘合鹽引單據的造冊,此前這小因污損幾張庫中舊引被同儕告發被懲。張圓把此案翻出來,是發覺案中蹊蹺,這小污損的舊引,都是出自施家標船,其中的一張,就是那個淮安批驗所的驗勘合過,拿在手中存疑,故而停平貴停船的引子。
這兩樁案子合二為一,就是一樁案子收尾首尾。
火燒鹽船後,施連手中許多營生都因此中斷,施家勢頭一下頹然不,他在外時有不順吃癟,將那一等營生都慢慢收,近來常有空在家,或跟孫先生清談,或陪甜釀湘娘子出游,或去天香樓宴客,倒是了許多雜事。
楊夫人陪同甜釀暫住在施家,有時留在府中,有時也出門見友人,這已是七月末的時節,暑氣漸退,夜晚開始涼爽起來。
甜釀仍是吃著醫開的藥方,這藥一日兩次,晚上臨睡前有一碗,吃了一個月下來,醫來看過一次診,見臉上漸有紅潤,手足也不再發冷,月事也調合好,增減了幾味藥材,仍吩咐每日喝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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