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又有人跟著下筆之念：“誰知道容易冰消……”

容易冰消。

嫣兒的笑容有點僵，這有點兒罵人的意味在啊，分明是指著和尚罵禿驢。

本有點慍怒，正待要說什麽，口頭警告幾句，讓這葉春秋小心一些，否則自己斷然不會將他‘朋友’出來。卻聽邊有人紛紛嘖嘖起來：“好，好，前頭玉殿鶯啼曉和水榭花開早，尚且還是平淡無奇，無非是用詞煉罷了，隻是這一句容易冰消，意味就深長了。”

嫣兒話到了邊有不得不吞回去，隻好蹙著眉，鬱鬱不樂，別人都說好，總不能說不好。

卻又聽有人念：“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

這一句，就太平了。

眾人都不做聲了。

誰知有人聲音高昂幾分，念道：“眼看它樓塌了……”

“……”

嫣兒暴怒，恨不得立即把葉春秋撕了，起朱樓、宴賓客，起的不就是秦淮樓，這兒不恰恰是宴賓客，可是樓塌了是什麽意思，這就像是大喜的日子，指著你說幾句喜慶的話，你進門來就號喪，這還是人嗎？不是東西啊！

已經準備要讓人打發走葉春秋了，至於那個孩兒，見鬼去吧，打死都不送你。

可是這時，人群中卻是發出一陣好，大家紛紛道：“樓塌了這一句好啊，葉案首寥寥幾句，餘韻悠長，教人大開眼界。”

“樓若不塌，便稀鬆平常，顯得落了下乘，可是這前頭起朱樓和宴賓客，最後一句樓塌了，實是驚為天人，佩服，佩服，我服了。葉案首隻憑這一句，就當得了案首之名。”

嫣兒臉上的胭脂都要氣的掉下來，偏偏這時候無話可說，這麽多賓客都激莫名，一致好評，自己若是跳出來說這詞曲不好，豈不是打這些恩客的臉，笑容越來越僵，卻是大氣不敢出。

“那烏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凰台棲梟鳥……”

寫到這裏，那種濃厚的悲傷便開始醞釀了出來，所有人都不再做聲了，烏巷乃和莫愁湖都曾是六朝時達貴人們的住所和聲之地，這所謂的不姓王，說的是當時東晉時期的第一名門王氏，自從司馬皇族南渡之後，王家價百倍，在東晉時，有王與馬共天下的歌謠，前頭的那個王便是烏巷所住的王家，後頭的馬才是當時的皇族司馬家族。也即是說，當時的天下乃是司馬皇族與王家共掌，、王家的家業鼎盛，可見一斑，而如今，烏巷早已易主，哪裏和王家有半分的幹係。至於莫愁湖，在當時可謂是盛極，一到夜裏，便是花燈如螢，竹陣陣，無數達貴人一擲千金，可是到了後來，卻隻剩下了淒涼，隻能聽到鬼的夜哭之聲了。

眾人默然無語，到了這份沉重。天下興亡，大抵不都是如此嗎？就好似今日大家臨此境，在此通宵達旦、千金買笑，目的盡都是極盡奢華，可是這些若是幾十年後來看，又有什麽意義？

嫣兒覺自己被啪啪的打臉，這裏可是煙花之所啊，恩科們一擲千金，玩的就是開心，這一句也看懂了，氣氛如此凝重，有天大雅興的人，現在多半也隻剩下了一肚子的悲嗆，這詞兒若是編了曲唱出來，還開心個線。

葉春秋繼續落筆：“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秦淮，放悲聲唱到老。”

這詞句截取自孔尚任的《桃花扇》，葉春秋將哀江南改為了哀秦淮，當然，這裏的秦淮自然說的是南京的秦淮河，用秦淮比喻江南沒什麽不妥。可是放在當下，又有點暗喻秦淮樓的意思。

整個曲兒，大致就是說，看到沒有，這秦淮樓很富麗堂皇吧，大家在這兒玩的很開心對吧，不過別急，樓會塌的，百年之後，你們上的綾羅綢緞就變了灰燼，你們邊的人，至多也不過是紅骷髏罷了，你們今日開心，幾十年之後，這兒也不過黃土一堆，大家別樂了，找個地方玩玩泥，哭去吧，浪什麽浪？

寫完了，葉春秋擱筆，然後將鎮紙蓋在紙上，他現在可一點都不擔心，詞曲就算是傳出去，那也沒什麽。葉案首確實是來過青樓，而且小小年紀，也駐留過這煙花之所，不過別急，別人是來尋歡作樂的，可是葉案首是來思考人生的，佳人在側，酒在前，葉案首沒有心，葉案首在慨天下興亡，這是什麽，柳下惠啊。

所以………葉春秋當然不會是柳永和唐伯虎，他是柳下惠，不不不，是範仲淹。

葉春秋出微笑，看著嫣兒，嫣兒臉上僵，臉上的水都遮不住這張臭臉了：“嫣兒小姐，學生隻想到這一截，也隻能寫到這裏了，現在……嫣兒小姐滿意了嗎？方才嫣兒小姐說，隻要學生寫了出來，便肯放人。就請嫣兒小姐將那人出來吧，學生還要讀書，不能久留。”

嫣兒別看平時的，可是執掌這煙花之所的人，哪裏是善茬，現在隻恨不得叉起腰來撒潑。將這酸秀才狠狠的痛罵一頓，若不是這小子還帶著綸巾，甚至尋幾個打手狠狠揍葉春秋的心思都有。現在極力想要回絕，不肯人出來，這時恩客們紛紛道：“葉案首一鳴驚人啊。”

“葉案首賜詞，秦淮樓今兒福氣真是不淺。”

樓塌了，樓塌了啊，樓塌了還福氣不淺，嫣兒鼻子都要氣歪了，隻見葉春秋似笑非笑的看自己，仿佛帶著嘲諷一樣，咬碎了銀牙。

卻見葉春秋臉一板：“怎麽，嫣兒小姐想要食言嗎？若是食言，可就不好說話了，學生雖隻是個小小秀才，在嫣兒小姐麵前不值一提，卻也絕不是放任別人不守信用的，學生不喜歡惹司，可真到了必要的時候，也就不是這樣好說話了。”

翻臉堪比翻書還快。

這青樓是什麽行當？說穿了，就是灰行業，固然秦淮樓背後肯定會有麵上的人撐腰，可是沒有必要，卻是極力不去惹麻煩的。

嫣兒當然知道這個葉案首不是省油的燈，一個聲名鵲起的俊秀之才，若是當真要鬧出點事來，最後的結果也隻是兩敗俱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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