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客房中只有兩個人，隔著一張團桌兒坐了，兩人悄悄側臉兒一扭，目一，又刷地一下各自移開，神都有點兒尷尬。

如今獨一室，楊凌想起那日赤勾引形，心中不太得勁。黛樓兒倒也不是裝的，如果面對的還是那種無恥的男人，自已風放也就沒什麼不自在了，可是現在對著楊凌，但凡還有恥之心，怎麼還能淡然之？

楊凌雙手扶膝，盯著前方道：“本.......明日便要啟程.......，這座府邸是莫清河的不義之財，所以.......我一走，杭州府就要抄沒了。呃.......夫人向本檢舉有功，使本知曉莫清河謀害本的謀，于于理本都應將夫人安排妥當，方可離去，不知夫人可有什麼打算？”

黛樓兒輕輕扭過頭，黑衫烏發，頸下一抹雪，白的晃眼，淺淺一笑，輕聲道：“賤妾還要多謝大人關照，有大人的吩咐，賤妾的珠寶手飾、妝匣私房，府都不曾抄沒，累積下來.......實也是一筆不菲的財資，今后.......呵呵，總之不會食無著便是了”。

一個番子也不用漆盤，就用手提了兩杯茶進來，大大咧咧往桌上一放，說聲：“廠督大人請喝茶！”，就走了出去。

倒不是他對廠督不敬，這些不識字的大頭兵都是從神機營調過來的，喝茶就喝茶，哪懂這里邊的門道。

楊凌瞧了哭笑不得，端起茶來向黛樓兒做了個請茶的姿勢，可是一瞧淺淡梳妝、神若冰清的模樣，那大兵用手抓過的茶杯肯就麼？

黛樓兒眼波一閃，瞧見他神，不莞爾一笑，拈起茶杯抿了一口道：“呵呵，大人不要以為賤妾錦玉食，賤妾在春雨樓吃過十年酒客們的殘羹剩飯，可沒有那麼多的講法規矩”。

楊凌聽不介意地講起在青樓時的經歷，雖說聽著似說年經歷，而不是紅極一時的風流艷聞，也不便接碴，他“唔”了一聲，假借喝茶閃過了這個話題。

黛樓兒輕輕瞟著他，今日楊凌一襲天青夾綢袍子，襟領繡著黑松紋固，烏潤的頭發高梳束以綢結，眉清目秀、眸如點漆，這樣的風流人，以的閱歷也是難得一見，心頭不由輕輕一嘆：

若是自已能年輕十歲，甫出道時便遇上一位這麼年得意、人品出眾的翩翩公子，那該多好？如今.......我大著他怕不有六七歲，出青樓也罷了，還嫁過太監，那日，他不為所，雖有忌憚莫清河的意思，也可看出他的眼界，憑他的份，我哪里高攀得上？

楊凌抿了口茶，見捧杯沉思，似有心事，不問道：“夫人的住可曾尋到？如今府門前有知府衙門看守，本一走恐更不易進出，若是有了居，本可以派人協助搬遷”。

黛樓兒這才省起自已此來的目的，忙放下茶杯，幽幽說道：“賤妾此來，正為.......正為這個緣故，杭州府.......賤妾是無法安住了。莫清河吃食人腦的事傳出去后，如今街坊間百姓愈傳愈烈，說的莫府如同曹地府。

唉，莫清河弄來的都是孤兒，忤作檢點明明只有三十五骸骨，可是有些走失了孩子的人家，現在一口咬定都是莫府干的，若不是有府把守，早就有人上門鬧事了”。

楊凌心中一，那樣惡魔般的行為，也早令他深惡痛絕。既然那莫清河是聽信邪，誤以為吃食人腦可令再生，那麼此事黛樓兒是否早已知？莫清河做下這樣人神共憤的事來，必是對這邪深信不疑的，那麼他會忍住不向黛樓兒炫耀過麼？

楊凌不聲地呷了口茶，輕嘆道：“是啊，同類相殘，人吃人，真是聞所未聞、人神共憤呀，本剛聽說時也嚇得骨悚然，夫人倒是見多識廣，比起本來可從容多了”。

黛樓兒“嗤”地一聲笑，說道：“大人還真是只讀圣賢書的文人出呢，自然不屑知道這些厭恐人憎之事。

自古至今這種事還麼？為求生存而吃人的且不去提他，春秋時齊桓公一國之君，只因珍饈味吃的膩了，便以嬰兒為食，為的不過是一逞口舌之，人神憤乎？便連孔圣人，還夸桓公稱霸諸候，一匡天下呢。”

吁了口氣道：“隋末諸葛昂、高瓚斗富，一個殺了孿生子，一個殺侍寢妾食其，唐末武寧節度使萇從簡、宋朝皇親王繼勛每個吃的都不下百人，至于本朝.......”。

事關本朝皇室吃人丑聞，雖然那事已眾所周知，黛樓兒當著朝廷欽差畢竟有所顧忌，話到邊又咽了回去，邊牽起一冷誚的笑意道：“至于從古至今那些冠冕堂皇、不吃人的吃人者更是數不勝數，賤妾出寒微，弱強食見的太多了”。

楊凌見本來若仙的臉蛋兒浮起一層戾氣，不有些吃驚。黛樓兒憤懣地發泄完了，才驚覺自已有些失態，忙展一笑，儀態萬方地挽了挽發，說道：“賤妾這見識，都是在被人欺凌被人吃的生活中攢下來的，聽了大人的話，一時心有所，實在失禮了”。

楊凌瞧喜怒掩飾如同變臉，心緒一旦克制竟是滴水不，雖知這是在青樓養的職業病，心頭還是有點寒意，他干笑道：“呃.......這些人或為虛榮、或為獵奇、或為口舌之，確實比起莫清河的目的更加可恨，唉.......那種無稽之談.......”。

他看了黛樓兒一眼，當著的面討論的太監老公能否發芽的話題怎麼開得了口，楊凌話風一轉道：“如果有百姓遷怒于夫人，住在本地確實不妥，夫人莫非想遷居他方？”

黛樓兒頷首道：“是，賤妾一介流，又沒有親人可以投靠，唯有離開這是非之地，避居他鄉，如今.......賤妾也養不起那許多奴仆，若只帶幾個婢舟車勞頓倒是不怕，怕只怕路遇歹人.......”。

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瞟楊凌，若是對著人時，總是這麼一副表，那還真是想不遇著歹人都難。楊凌瞧了頭皮有點發麻，心中覺的有點不妥，他還未及說話，黛樓兒已搶著道：“金陵是繁華之地，歹徒宵小也一些，那里又沒人認得賤妾，賤妾想遷居金陵，所以.......可否借大人的威，隨大人的船隊一行，才會了許多刁難”。

黛樓兒說完，瞬也不瞬地盯著楊凌目，張地等他回答。

黛樓兒說是去金陵，其實真實目的卻是去京師，只是恐一步道出目的，更引他的拒絕。這幾日已細細盤算過，如今的份今非昔比，就是想嫁個高作妾恐怕人家都有諸多顧忌、百般推卻。

另一方面，莫清河活著的時候，得罪的兒不在數，他活著時那些人不敢怎麼樣，如今他死了，自已若落在那些人手中，他們會怎麼作踐自已？

更何況為了拉攏李富，自已對他許以相，答應只要除掉莫清河，就陪他同床共枕。如今莫清河剛死，東院到還都是廠的人，那個不知死活的東西就要馬上實踐喏言，全然不怕會了馬腳，搪塞推卻了幾次后，他竟威脅起自已來了。

黛樓兒心高傲，雖然莫清河是太監，可是既然嫁給了他，覺得自已也算正兒八經的夫人，不再是份低賤的，被他著去取悅那些高時都覺得屈辱，又怎肯遂了李富心意？

況且此人如此沒有城府，早晚會壞事，李貴一倒，李富再無親人，正好借北上之機暗中除去這個禍害，到了異地他鄉不會引人注意，也不怕有苦主出頭。

除了這些打算，黛樓兒最大的希，就是陪同楊凌北上時，能得到這個人品俊雅、地位崇高的廠總督歡心，就算有實無名沒有份，比起以前陪笑奉迎、猶如他人玩偶的風塵歲月也算天壤之別了。

如果不能，就憑楊凌欠了人，只要追隨在他邊，他對自已就不能坐視不理，有他關照就可以平安遷去北方，至于以后也只能徐圖后議了。

楊凌聽了遲疑片刻道：“呃.......你要遷去金陵？這個.......本的船如果載了夫人，殊為不妥，如今廠在蘇州已建了車船行，我可以寫張條子，夫人持了去找他們，他們一定可以安全護送到達金陵”。

黛樓兒聽他如此避嫌，心中不有些失，卻仍抱著萬一強笑道：“此至金陵，不過兩日船程，如今賤妾只想姓埋名，喬居他鄉，實在不想再拋頭面，而且.......賤妾也不搭乘大人船，只是另雇一船，隨在大人船隊后面。一到了金陵.......到了金陵，便不敢再麻煩大人，這樣好麼？”

楊凌猶豫一下，頷首道：“好吧，楊某就順道護送夫人去金陵，夫人是要雇傭一艘船麼？”

黛樓兒見他答應，頓時滿面欣然，出一排編貝小齒笑道：“正是，多謝大人全，那賤妾就回去準備行裝了”。

翩然而起施了一禮，走出幾步忽又驀然回頭笑道：“對了，賤妾原本無名無姓，此去北方，黛樓兒這藝名也用不得了。賤妾給自已取了個名字，綺韻，好教大人得知！”

這回頭一笑，如一閃，剎那煙花，瞬間之燦爛眩人雙目。

楊凌目一垂，拱了拱手，再抬頭時，伊人已去。

楊凌角向下一撇，輕輕地道：“綺韻.......~~綺韻，詩綺韻三千首，玲瓏心事待天。但愿你這首詩不是歪詩毒草，否則我又何惜辣手摧花！”

……

船仍在行，夜間行船速度卻慢了許多。前邊一艘大船開路，楊凌的船居中，后邊卻是艘小了一號的貨船，船頭船尾各掛了兩串紅燈做為夜間水上識別。

楊凌立在船舷一側，悄悄著夜空，輕輕著他那條腰間玉帶。

那條玉帶是他下江南前，玉堂春親手為他做的，腹前那枚藍田玉的絆扣下，放了三縷青。

那是韓娘拿來吩咐玉堂春一定要放進去的，玉堂春只道是因老爺遠行，一向靦腆害的娘姐姐向夫君表達的意，個中卻只有楊凌和娘才清楚了。

此時一明月掛在天空，水面看起來沉靜幽深，幾條漁舟的燈火星星點點地散落在岸邊。

風從頰上掠過，船下水花悉索，楊凌仿佛又看到那墨綠的披風在空中獵獵作響，一匹紅馬如云霞般從遠方冉冉而來。耳畔，似乎猶自傳來箭尾急的嗡聲.......

楊凌長長吸了口氣，在心底悠悠一嘆：“來了蘇杭不去見還勉強說得過，若去了金陵還不去見，憐兒.......會不會殺上門來？”

楊凌苦惱地在船舷上輕輕一拍，自語道：“怕是不得不去了，唉！長干里呀長干里.......”。

后傳來“吃”地一聲輕笑：“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老爺是北方人呢，從來不曾來過金陵，長干里哪有青梅竹馬等你，老爺是想.......想娘妹妹還是玉兒、雪兒了？”

楊凌回頭一看，只見繁星滿天，夜蒼茫，滿天星下高文心提著一只燈籠，笑盈盈地姍姍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