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被陳平留了一下,宋書生歸家的時間就比平日略晚。
他舅舅顯得有些焦躁,在家門口來回踱步。
他舅母雖然沒有跟著踱步,但卻待在院子里沒進屋,顯然也擔著心。
等看到宋書生終于回來了,兩人明顯松了一口氣。
宋書生的舅舅姓柯,舅母姓孟。
舅舅個子不高,和周圍的男人比總顯得有些瘦小。
據他自己說是因為早年吃過苦,連累得不好,個子也被住了。
舅母長得其實很好看,但因為總是板著一張臉,臉上又有兩道很深的法令紋,就不顯好了。
從宋書生記事起,他就沒見舅母敞懷笑過,最多是抿一下角。
但舅母對他并不壞。
哪怕舅母時刻板著臉,但看向宋書生的眼神總是溫和的。
家里艱難的時候,和舅舅兩個人省吃儉用,卻從來沒有虧待過宋書生,吃的用的都盡量給他好的。
等宋書生五歲,已經能看出他天資聰穎,舅舅舅母還想方設法地把他送到了學堂里去。
舅舅舅母沒有自己的孩子,家里就宋書生一個小輩。
宋書生時見別的孩子都有父母,就懵懂地對舅舅喊爹、對舅媽喊娘,結果連累得舅舅舅母狠狠哭了一場。
舅母說:“好孩子,私底下怎麼喊都行,你當我是你親娘,我也當你是我親兒。
只是也不能忘記你真正的親娘,你就當自己有了兩個娘。”
但其實宋書生從未見過自己的生母。
據說那個可憐的人在他半歲時就去了。
“今日路過餛飩攤時與陳平大哥聊了一會兒,他有些不認識的字要請教我。”
宋書生主解釋自己晚歸的原因。
與舅舅舅母打過招呼,他進了院子東邊的一間小側屋。
屋子里供著宋書生生母的牌位。
按說宋書生喪母時本沒記事,他母親的牌位就應當是由他舅舅站出來為亡妹而立。
但這個牌位顯然是以宋書生的名義為亡母立的,而且沒有按照時下立牌位的格式去寫,只簡單寫了亡母之位的字樣。
牌位是舅舅定制的,按照舅舅的話來說:“因為你母親姓宋,你的姓氏隨了你母親。
但要是把你母親的姓寫在牌位上被外人瞧見,難免又生出許多風言風語,故而只這麼簡單寫一下。
咱小門小戶沒那麼多規矩,你心里是恭敬的,比什麼都強。”
是的,宋書生的舅舅姓柯,舅母姓孟,但是他親生母親卻姓宋。
外人不知道這些,都以為是宋書生的親生父親姓宋,又猜測世里父系都亡了,才跟著舅家過活。
至于宋書生親生父親究竟姓什麼,舅舅舅母從來都沒提過,顯然也不打算提。
給亡母上過香,宋書生出了屋子,一邊與舅舅舅母聊天,一邊幫家里干些活。
等天黑,舅舅舅母就打算睡了。
因為他們做得是豆腐生意,每日寅時就得起床,睡得早才能保證起得早。
都說自古三大苦,撐船打鐵磨豆腐。
他們家雖然有一頭養得皮油發亮的騾子幫忙拉磨,但做豆腐賣豆腐依然不是輕松的活計。
可除了賣豆腐,舅舅舅母又沒有別的養家糊口的本事。
他們完全不會種地,糧食都要買著吃。
舅母不會針線活。
按說這年頭就是最最窮苦人家的孩兒,可能買不起繡線,不會繡花樣,但也會從母親等母系長輩那里學會裁被。
因為這是最最基本的生活技能,就和窮人家的男孩一定會種田一樣。
但宋書生的舅母卻連這個都不會。
這麼些年,舅母也在學。
可學到現在,也就是勉強知道怎麼把補丁打齊整了。
要是做服的話,前能比后背
短出兩寸去,真就不如花些銀子去鋪子里買穿。
宋書生心知舅舅舅母連帶著自己的份肯定都有問題。
他曾經旁敲側擊過,但舅舅舅母在別的地方很疼他,在這事上卻閉口不言。
宋書生也就沒有再問下去。
舅舅舅母睡下后,宋書生點了油燈,開始看從陳平大哥那里借來的傳記。
陳平本來是舍不得借的,他還想回了家去自己熬夜點燈看完呢,但宋書生說這個傳記十分適合被改雜戲。
要問老百姓最容易接的藝形式,那肯定還是雜戲。
很多住在鄉下的人可能一輩子不會進城,但他們幾乎都聽過戲。
一個地方只要不是窮窮的,過年時臨近幾個村子都會湊錢去請個戲班子,熱熱鬧鬧唱上三天。
陳平想著,這傳記是詹公子為尋人而作,自然是傳得越廣越好。
所以如果真能改雜戲,那肯定再好不過。
于是他忍痛割,鄭重其事地把傳記給了宋書生。
雜戲很看重曲韻。
曲和韻缺一不可。
讀書人或許能“韻”,把詞寫得通順流暢,卻不一定能“曲”。
但宋書生似乎在這方面有些天賦。
之前他見舅舅舅母辛苦,想要幫著改善家境,可抄書來錢太慢了,勉強只夠他自己買筆墨紙硯,于是也曾匿名給一些戲班子譜過曲,潤筆費一年比一年高。
花了一整個晚上,宋書生把傳記看完了。
他在讀書這方面是真的有天賦,幾乎能做到過目不忘。
他閉上眼,一邊回憶傳記中的容,一邊在腦海中構想安信侯太夫人的格,試圖讓的形象變得更滿。
盡管這個傳記的主人公是那位太夫人的大姑姐,并不是太夫人本人。
但傳記之所以能完,主要仰賴太夫人的口述。
所以,心思細靈巧之人確實能從傳記的容偏重中推測出太夫人一部分的真實格,至也能知道這位太夫人最在意什麼。
是對別的淡化?無論男,誰更有能力,誰就可以在家族中獲得話語權?
是對法家的推崇?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不不不,太夫人本肯定不喜歡法家,因為法家實行的是愚民尚那一套。
太夫人似乎是希用法(而不是法家)去約束上位者的言行,但對于百姓,太夫人好似更崇尚黃老的無為而治?
之前在順天府外,還以為太夫人會喜歡墨家的兼,但太夫人的一言一行好像又是在推崇儒家的“大道之行,天下為公”。
……
當然,法家也好、莊儒也好,宋書生知道以太夫人的學問,或許連“百家爭鳴”四個字都沒聽說過,但有些人就是生而擁有大智慧。
太夫人沒正經念過書,也不妨礙經歷過世事變遷后心生悟,然后一些樸素的思想就與歷史上的先賢們共鳴了。
這只能說,在人類最高級的智慧層面,很多思想原本就是共通的。
宋書生緩緩地呼出一口氣,用力握住了手里的傳記。
無人不想建功立業。
他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
于是等詹木舒再一次跑到餛飩攤來,就認識了“正好”出現在那里的宋書生。
宋書生此人有謙和的一面,對街坊鄰居都很友好;但在學識上又有自信不疑的一面。
他比詹木舒大了四歲,過了年剛剛十八。
考慮到教育資源的不平等,許多十八歲的讀書人,單論學問,很可能遠不如詹木舒。
但宋書生卻是靠著自己的學識讓詹木舒刮目相看。
詹木舒原本只是想送陳平一個信,對陳平說要是遇到麻煩,可以直接上侯
府找他。
他已經和門房說好,報上陳平的名字或拿出信,都會第一時間被請進府里。
結果遇到宋書生,他與宋書生真就一見如故、相見恨晚。
怎麼會有人學問又扎實,說話又好聽,無論詹木舒提起什麼,都能笑瞇瞇地接下去,詹木舒談大發。
哦,詹木舒還毫覺不到自己是被討好的。
宋書生沒結他,他們是在坐而論道!
這聊啊聊啊,哪怕是寒風都擋不住心里的火熱。
到了飯點,詹木舒提出想請宋書生吃飯。
宋書生說不用忙活,他家就在附近,不如去他家里,清茶淡飯的隨便吃一些。
詹木舒就吃到了一頓還算不錯的豆腐宴。
一直到這日的暮四合,詹木舒才回到家里。
因為他邊跟著小廝,即便回家晚了,家里人也沒覺得擔心。
不過家里人都很好奇,詹木舒其實不缺朋友,只是近期守孝,暫時沒有什麼際而已,那他怎麼會如此喜歡一個剛剛認識的書生呢?
沒等多問,詹木舒主滿足了大家的好奇心。
他不僅找親娘云夫人分這位新朋友,說那是一個又聰明又上進的年輕人;還找了萬商分,大贊此人的談吐品。
萬商聽著聽著,忽然覺得不對勁,問:“他既如此有學問,那皇上三月里要開恩科,他該去準備考試了吧?怎麼還有時間幫忙改雜戲呢?千萬不要誤了他的前程。
(
新皇登基后,下了一道圣旨。
在前朝已經拿到功名的讀書人,新朝承認他們的功名。
所以如果某個讀書人在前朝已經考到舉人,是可以直接來京城里參加恩科的。
這年頭貧寒書生能讀出來多不容易啊。
后世尚且諸事給高考讓道,這時候就更是了。
詹木舒搖搖頭:“宋兄至今未有功名,不用準備恩科。”
才華橫溢但是未有功名?萬商在心里勸說自己,時人都講虛歲,虛歲十八歲的年,論周歲只有十七,甚至可能只有十六。
十六歲沒有拿下功名,好像也正常?
詹木舒說:“其實憑宋兄的學問,足以下場一試了。
但我看宋兄似乎志不在此。”
萬商:“……”
出貧寒、才華橫溢,結果不去科舉改命,說自己志不在此?
怎麼聽著這麼不靠譜呢?
萬商難免就有一種如珠如寶養大的小姑娘疑似被外頭的黃騙了的心塞。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