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坊位于靖安臺正南,沿著東都城五條標志的天街之一一路向南,依次過承福坊、水新中橋、道德坊、擇善坊,就能到了。
天街寬百余步,到紫微宮南門正前方那條,能寬達小三百步,絕不會有什麼通阻塞,所以回去沖了個澡,用寒冰真氣給自己降了溫,然后換了家常服的張行很快便和來不及搬家的秦寶一起來到了溫坊的東門外。
而此時,凈街銅缽剛剛敲響,不過,溫坊這里,卻反而漸漸人流增多。
至于說溫坊是干什麼,為什麼特許不宵?
問這個問題,不就跟張行一樣丟人了嗎?
甚至,張行親眼看見秦二這廝在耳朵后面戴了朵小紅花,一路上看了許多遍,也都愣是忍住沒敢問。
“今天去哪家?”秦寶明顯是來過兩次,見到等待此的幾名同僚口就問。“許大娘家還是蘇五家?”
“秦二,又沒見識了不是?”換家常服也是錦,手邊還有一匹五花馬(馬鬃分為五等分的好馬)李清臣當即表達了不屑。“這次又不是胡哥請客,思姐既然出手,必然是上曲的那幾家,我猜,不是安二娘家,便是韓都知家……安二娘家的大林小林都知,還有韓都知,乃是公認的上曲三都知!”
此言一出,一眾巡騎轟然炸裂,繼而討論的更加熱烈起來,便是秦寶也跟著眉飛舞,唾沫橫飛起來。
唯獨張行像個鄉下人,從坊門的攤子上拿兩個銅板端了一杯清淡至極的酸梅茶,然后借了個凳子,自己端著自己加冰,然后聽這些城里人講什麼都知都知都都知。
聽了半晌才醒悟,都知本是名,乃是典型名用在酒場、歡場,古今中外都一樣的,應該是指當紅花魁,最起碼是某家頭牌的意思。至于他們所議論的這三位都知,兩位還不能自立,就跟在安二娘家,讓安二娘水,一位已經自立,乃是自己賃了樓來,自負盈虧。
一杯冰鎮酸梅茶喝完,順便幫錢唐冰鎮了一杯,隨著凈街銅缽漸漸稀疏,白有思終于打馬而來,依舊是收口勁裝,蹬鹿皮靴,腰中還是佩劍,卻沒有再戴武士小冠,乃是簡單了個男士發髻,包了個幞頭,依舊稱得上是英姿颯爽。
正主既到,錢唐連冰鎮的酸梅茶都不喝了,直接不聲搶在第一位去幫自家上牽馬,反倒是秦寶和李清臣落在后面,段位差距一目了然。
“今日去安二娘家,我已經遣人給小林都知打了招呼。”白有思下了馬,朝錢唐微微一頷首,便直接公布了消息。
自然又是一片歡呼。
這種歡呼,放在此,居然毫不違和,甚至都沒人多看一眼,就宛如張行所來世界的小學生們在校園里歡呼放假一般。
一行二三十人進東門,門路沿著中路走到坊最中間,彼居然有一青帝老爺廟觀,還有十幾個腸油肚的本世界道士在此盤踞。而前方的其他客人也好,巡騎一行人也好,都不理這些道士的,只是到廟觀前拱手一禮,然后每人取出兩文錢向廟觀前的樹下一扔,便直接從樹下取下一個帶紅繩的紅紙符,系在手腕上,這才往各方向揚長而去。
張行也只好鄉隨俗。
接著,巡騎們簇擁著白巡檢,向南拐去,都快走到溫坊盡頭,這才突然一轉,來到一個中間起了三層樓的偌大院子前,然后抬手招呼,說是小林都知舊友來訪。
見到招呼,自有小廝上前,口稱小林都知同列二三十,騾馬五六匹……便將騾馬牽走,并將客人迎樓一大堂。
大堂里早有擺好的坐榻與矮幾,眾人按品級年齡剛剛坐好,便忽然聞得樓上有子笑聲:“白巡檢,多日未來,可想煞姐姐了……你看你這臉蛋,如何這般白俏,讓姐姐白白艷羨,卻不懂修行遮護的。”
兩句話說完,才見到一個戴著步搖的二十七八綽約子款款走了下來,上前雙手捧起白有思的手,放到自己口位置。
周圍頗多巡騎,早已經看的目弛神搖,只是不知道到底是羨慕哪一個罷了。
“我也想著小林都知呢。”白有思一開始只是豎耳靜聽,待對方下來以后,才同樣眼波微,笑靨含苞,似乎也是個歡場老手。“只是近來極忙,去了一趟東境,再回來又連著遇到其他公事,忙著與朝廷做代,直到今日才有空,便趕著來找姐姐了。”
張行冷眼旁觀,只覺得那都知雖然材綽約,但論容貌怕是遠不如白有思,論姿態還不如死掉的馮夫人,連跟小玉比都差了一分青春,也是暗暗奇。
不過很快,在上個世界算是見識富的他就反應了過來。
原來,這位都知與白有思招呼完畢后,趁著擺碗擺菜的功夫順著蹚過來,從錢唐開始,認識的直接呼名呼郎,總能說的那人面紅耳赤之余喜笑開;不認識的,如張行側這位秦二郎,明明之前還興莫名,當著人家面卻又有些張,而且只穿著尋常布,結果旁邊另一人大約一介紹,便也能從容喊一聲二郎,并主偎上前倒茶,問候家鄉父母,又夸贊秦二郎材好,樸實可信云云。
到此為止,張行哪里還不曉得,這里雖是溫坊,但未必只是出賣皮囊,皮囊好當然好,但這種高級的走大堂的地方,平素有資格來消費的怕還是北的吏們居多,一伙子同僚幾十人一起過來搞團建,求得是吃好喝好玩好,便是這都知花容月貌,難道能人人都到?
不到的恐怕還要生悶氣吧?
所以,這都知的本事,怕是主要在于控場與調節氣氛,順便多賣酒……至于睡不睡的問題,那明顯是散場后的事。
而且,用屁想都能猜到,幾十個陪睡的收,也未必比不上一個控場水平高的好都知。
這麼一想,也難道都知不花魁,而都知還能自己攢錢開歡場,委實一個好都知,才是一個場子的真核心。
“見過都知姐姐。”
到張行,已經‘懂了’的鄉下人早已經放開,立即拱手。“在下張行,是剛剛了白巡檢騎隊的新人,這番叨擾,雖是白巡檢以下諸兄弟們都在想念都知姐姐,卻是打著為我隊慶賀的名號……鄉下人,場面見得,得會耍起來,勞煩姐姐幫忙,讓我出些丑。”
這小林都知聽得一愣一愣的,但還在拿著遮一笑:“你這人,說是場面見得,卻說話這般伶俐,我也不知道該不該信你。”
“莫說姐姐。”后跟來的白有思也負手笑了起來。“我帶他幾十日了,也不知道該信還是不該信他的話。”
小林都知俯下來,側依在幾案對面,先了后白有思的,換的對方踢了一下,算做了個私下互,然后才向張行來問:“小張兄弟長得好排頭,不知道家里行幾?”
“無父無母,孤出來。”張行口而對。“我張三郎好了。”
“我曉得了,那就你三郎了,張三郎。”小林都知會意,即刻不做深談。
“哎。”張行也樂的配合。
“這樣好了,你要真不懂,待會做令喝酒的時候,必然是我當席糾,到時候來幫姐姐做個捧酒的刑……”小林都知歪著幾上,半,眼波流轉,乃是裝作低聲音一般。“你看好不好。”
張行當即拱手。
旁邊秦寶看的艷羨,卻不知如何進話里,倒是隔了一個位子的李清臣忽然起嚷:“小林都知,你們的私話都被我們聽到了,如何便要偏心這什麼張三郎?”
“十二郎你懂什麼?”小林都知趁機扶著白有思站起來,先對秦二郎使了個眼,然后當場對李清臣嗔怪。“你以為行刑好做嗎?罰酒灌酒都要他,你要是想找茬,到時候盡管不喝,反過來罰他三杯。”
眾人轟然。
轟然聲中,小林都知回頭示意正式上席上酒;白有思笑意稍退,轉回首座;錢唐趕斂容正坐;李清臣放肆而笑;秦二郎鼓掌鼓的雙手通紅;新鮮出爐的張三郎則托腮著側門,等著看這里席面如何。
恍惚間,氣氛就已經起來了。
不過很快,在上酒上菜一刻鐘后,氣氛便達到了一個新的高……隨著眾人稍微填了點肚子,小林都知也轉了一圈,給喜歡喝酒的人敬了一杯私下酒,卻是趁勢起來到大堂中央,四下來看。
而周圍人也都會意一般停下筷子,只有張行因為要品鑒席面,吃個不停,反應稍慢。
“諸位。”小林都知見狀,當即來笑。“張三郎曉得自己要做這個刑,趕要先填肚子了……張三郎,且停停,請你即刻替姐姐尋一壇子酒來。”
眾人愈加哄笑。
至于張行,毫不在意,居然真就起從旁邊的仆役手里扛過來一壇子酒,當場撕開,放到自己前幾案上,以手住。
接下來,小林都知三言兩語介紹了規矩,果然是要做什麼游戲來罰酒,聽意思,大約還是在文字游戲里打轉,類似于酒令一樣的東西。
古往今來,兩世三界,似乎也都是如此了。
而也就是隨著這個游戲開始,張行進一步提高了對都知的認識……原來,一個好都知居然還得賞罰公平,還得對所有人有充足的認識,而且還要有足夠的知識儲備與文化修養。
說的好,哪里好?別人不知道,這麼得意的酒令,若不能展示明白,豈不是白說了?
這就得都知出面夸。
說的不好,哪里不好?哪里不合規矩?要說出來,讓當事人心服口服,還要考慮到這人的酒量、脾氣,懲罰適度,讓人家不生氣。
得虧是同事團建,白有思又是個高高在上不用伺候的,換有些心眼小的領導,考慮到尊卑,只是負責冷酒、倒酒的張行都要替這位都知道一聲辛苦了。
酒令傳了兩圈,眾人大多微醺,氣氛算是妙到了極,便是沒喝酒的此時也有些搖頭晃腦了。
而這個時候,酒令再度指向了李清臣。
“北邙山?”
李清臣早已經半醉,聞得酒令規章,卻是指著從大堂窗戶約可見的北邙山來問。
“不錯,你自己掰勺子掰到了北面,我點的北邙山,十二郎你只念一句帶北邙山的古詩出來,經史也是可以的,總之要有出,便算是過了。”小林都知含笑重復了一遍。“若能含著現場勸酒的意思,便算你贏,指著這里隨便一人來對酒,若是重了或者不好,或者不對,便要重重罰你!”
;眾人期待中,李清臣點點頭,立即拍案:“有了!北邙山下青龍起!”
眾人當場一愣,隨即想起這是青帝爺傳下的《太玄經》中的一句,卻是紛紛頷首。
李清臣笑而不語,直到小林都知出面贊嘆:“這是贏了……北邙山下青龍起,不是經文典故,之前古早詩人王度的舊詩也引用了這一句,此詩結尾是,且把此酒祝東風。”
居然還有這一說,一眾巡騎一起拍手,都認了李清臣的贏令。
而李清臣既然贏了,正該指一人來賭,卻是在四下張后看到置事外的張行,起了一意氣:“張三郎,你躲了一整晚,到底會不會一點文學?若是會,我讓你一籌,只要說得對,便算你贏如何?”
張行抬頭去看李清臣,知對方家世應該好,跟錢唐一樣是白有思隊中前段的人,只把自己和秦二當對手了,但明白歸明白,他如何愿意為這種爛事與對方置氣?
便干脆應聲:“我自罰三杯!十二郎自便!”
說著,便去自行斟酒,而且是擺開了三個最大規制的酒碗。
眾人頗無趣,李清臣也有些氣悶,卻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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