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發之時,郁清梧本在太仆寺里抄寫文書。各地馬瘟,最先死的是馬,接著死的就是牧馬的人。
馬死了多,里頭記得很清楚,需要人買了來賠上。至于人死了多,卻無人提及,也不用補足。
天下當太平,而今是盛世,盛世無死人。
郁清梧神低沉,轉拿著文書跟太仆寺丞龔琩道:“可不上報,但死了多人,咱們心里要有數。”
龔琩出顯赫,母親是安寧郡主,父親是五城兵馬司都察。他這個人,本是不讀書的紈绔,因如今快要娶媳婦了,便想要些臉面,深覺有職在說出去才好聽,于是被送來太仆寺混日子。
但一來就見了馬瘟。他雖是紈绔,卻是個心的紈绔,縱然是對這些不上心的,但耳濡目染之下,在這里跟著跑了幾個月,知曉這些看似寫馬匹死亡的文書之下,到底堆了多白骨。
他忍不住譏諷道:“死了多人,于朝廷也沒什麼相干。畢竟今日死了這戶,也不要,明日再圈了別家的田,也能著人家來養馬——如此,馬依舊有,至于人還有沒有,只有閻王爺知曉了。”
郁清梧拍拍他的肩膀,“終究會改的。”
龔琩沉痛道:“郁卿,我不明白,馬瘟一來死的肯定不只是馬這般簡單的道理,連我都懂,為什麼陛下——”
郁清梧喝止他,“慎言。”
龔琩便憋屈再憋屈,最后恨恨道:“那這次馬瘟朝廷準備怎麼做?你們怎麼跟陛下進言?”
郁清梧:“力求讓戶部撥銀,今年免供馬,明年供馬……而后改馬政。”
龔琩想不通那麼多事,只知曉管眼前,“戶部撥銀?太仆寺明明就有銀子。”
郁清梧便瞧了他一眼,低聲道:“哪里有銀?”
龔琩詫異,“我常常聽聞兵部銀子最,便是賣馬得來的。這些銀子,本就是靠百姓才有,如今百姓遭難,難道不用在百姓上嗎?”
郁清梧就笑起來。
他總算知道為什麼蘇老大人要留下這個富貴公子哥了。他帶著龔琩去放文書的庫房,取過賬本給他,“你看看還剩多。”
龔琩急急接過翻起來,越看越是心驚,“怎麼只有二十萬兩白銀了?”
賬本太過于驚心魄,他看得心,便嫌棄屋子太黑,于是匆匆去打開窗戶,烈日就這般照在了賬本之上,也將為何白銀失蹤的緣由照得清清白白。
“元狩二十八年,陛下修建南苑,借用銀一百萬兩。”
“元狩三十一年,各州邊境發軍餉借用三百萬兩。”
“元狩四十三年,禹王建造王府借用二十萬兩。”
“元狩四十四年,陛下壽宴……”
龔琩越看越心涼,他心算好,一邊看一邊算,算到最后兩眼都要冒火了,“前前后后加起來,快有一千萬兩白銀了……”
他怒道:“好啊,怪不得朝廷每年都要向百姓增加供馬,如今還嚴苛到了不養馬不給種田的地步——原來是怕無人養馬,那就沒法賣馬,也就沒有便宜銀
子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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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清梧便盯著他看,看他還有一顆赤子之心,想著他父親和母親的份能不能借到這樁事里用一用。
剛這般想,便聽見外頭腳步聲陣陣,太仆寺主簿一大汗的進來,“郁卿,龔丞,快,快……”
郁清梧溫和道:“是發生什麼事了?”
太仆寺主簿急得跺腳,“哎呀!剛剛宮里傳來消息,蘇大人進宮面圣,劍指齊王,首告齊王妻弟貪污軍銀,將太仆寺用于賑瘟災的銀子挪用了,現下不知道里頭況如何呢。”
他問,“郁卿,這事你可知曉?”
郁清梧白了臉,“不知……”
蘇老大人一直瞞著他,沒有跟他說。
他留下龔琩看著太仆寺,轉就跑,朝著宮中的方向而去。結果剛到宣令門,便見了鄔慶川。
他怒喝一聲,“孽子!”
兩個字,將郁清梧的心又撕了一遍。
他本就心急,聞言閉眼一瞬,睜開后才譏諷道:“鄔閣老沒有別的詞可以罵了?”
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兵戎相見,何必還要攀扯前塵。
鄔慶川大步走過一掌就要打在郁
清梧的臉上。
往日這般,郁清梧從不曾攔。有些恩一旦有過,打也得著。
但他今日卻手擋住了。
他盯著鄔慶川道:“下還要進宮面圣,閣老還是不要在我臉上添上五手指印的好。”
他個子高,一旦直起腰,鄔慶川便要仰著頭去看。這才看清楚他的臉上全是驚恐和汗水,像極了從水里撈出來的。
鄔慶川怒極反笑,哈了一聲,“——面圣?你面什麼圣?還有面圣的必要?”
他出一手指頭,狠狠的在郁清梧的膛,“我早告訴過你,不要輕舉妄,死的人已經夠多了,你為什麼還要往上面走!”
郁清梧剛要反駁,便聽鄔慶川道:“是不是你挑唆的蘇懷仁?不然他那種人,萬年不變的頭烏,要錢給錢,要糧給糧,太仆寺里面都待幾十年的人了,怎麼會做出這般的事!”
郁清梧的臉就變了。蘇老大人之前確實不曾如此激進過。
鄔慶川痛心疾首,“若是他因為你死了,你以后還能睡得安穩嗎?你自己要尋死,還要拉著別人墊背是不是?”
郁清梧便被得往后面退了一步。
烈日炎炎,正當午時。
他上的冷汗卻一又一的冒出來。
他確實是有意識的引著蘇老大人去改馬政的。
是他挑唆的嗎?
阿兄和瑩瑩的死,一直是他心里過不去的坎。他一直都覺得是自己連累了他們。
如今,他也連累了蘇老大人嗎?
這位年過半百的老大人再過兩年,就要告老還鄉了。郁清梧一直想趁著他致仕之前多做點事。
他臉上的神變幻起來,臉更加蒼白。
鄔慶川見他如
此,恨聲指著他的鼻尖罵道:“你自己死,無足輕重,又憑什麼要決定別人的生死?”
郁清梧再次被指得不由自主往后面退了一邊,他茫然一瞬,好一會兒才抬頭道:“既然如此,閣老就離我遠一點。”
鄔慶川斥罵:“你再說一遍!_”
“他說,請你離他遠一點。”
蘭山君站在一側,靜靜的看著對面的兩人。剛剛從宮里出來。就知道郁清梧會從太仆寺經宣令門進宮。
果然就見了。但顯然,不只是一個人悉他的子。
這是第一次如此直面鄔慶川。一直知道,元狩五十七年,郁清梧的頭顱將被他一刀斬下,首異。
但如今看來,在砍下郁清梧的頭顱之前,他還曾經將郁清梧這三個字,踩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的踐踏,還著他的脊梁骨,勢必要將自己曾經親手養育出來的梧形鶴骨出千瘡百孔來。
嗤然一聲,“閣老究竟是罵他挑唆其他人去尋死,還是罵他挑唆其他人來對付你?”
先有了博遠侯,再有齊王妻弟,齊王失力,鄔慶川自然力就大了。
鄔慶川便擰眉,不愿意跟一個小婦人計較。但蘭山君說的話卻越發難聽,“況且,將來只要閣老不殺心,他便也能活得長久了。”
鄔慶川便看向郁清梧,“你就是你親自選的佳婦?我看與你一般,都是不尊長輩的倔骨頭。”
郁清梧卻聽聞此話變了眼神,一怒意涌在心頭,手指頭慢慢的攥起來,一字一句問道:“何為長輩?”
“是棄車而行的人嗎?”
鄔慶川一時之間被說得啞然。他這一生,唯獨此事在郁清梧跟前直不起腰桿。
但他今日在這里堵住郁清梧,卻實是好心。他沉沉道:“蘇懷仁是抱著必死的心去的,他如此做,陛下也不會讓他活。你再去宮里,不過是多增一尸。”
無論如何,他不愿意看見郁清梧這般快的死去。
蘭山君卻知曉郁清梧不是去送死的。他是去救人的。
喊道:“郁清梧。”
郁清梧走到的邊。
蘭山君:“方才小郡主跟著我出宮,正要送回,你陪著我送回東宮吧。”
郁清梧:“好。”
他確實是要去東宮。
兩人齊齊往回走,蘭山君抬頭看他一眼,而后輕聲寬道:“你不用自責。”
郁清梧悶聲:“很容易看出來嗎?”
蘭山君點頭,“是。”
道:“蘇老大人為幾十載,無論是經歷的風浪還是為的品行,都比你要早幾十年。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由心而去,自有思量,并不需要你負責。”
上輩子不曾聽聞過蘇老大人首告齊王妻弟,但馬瘟一事,確實是發生過的。
若蘇老大人心里有這個念頭,上輩子為什麼沒有做?是最后放棄了,還是被阻礙了?
道:“無論如何,我相信,他這般做了,心里是沒有憾的。”
郁清梧苦笑,“事
已經這樣,我只能盡力去救。”
他深吸一口氣,“山君,皇太孫在東宮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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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山君點頭,“在。我出來之前,太孫妃將小郡主給了我。”
郁清梧詫異,“太孫妃……在這之前,可曾跟太孫說過?”
蘭山君:“沒有。將小郡主給我帶出來,是太孫妃自己決定的。”
僅此一事,蘭山君便更加確定太孫妃是個明白事理的人。這是在告訴他們,可去東宮。
郁清梧心里松緩了一瞬。等進宮見皇太孫的時候,他先向太孫妃行了一禮。
太孫妃笑著道:“你快進去吧,太孫正氣得吃不下飯。”
郁清梧抬進去了。
蘭山君陪著太孫妃在廊下說話。自然也是要道謝的,太孫妃卻擺擺手,只看向天上。
烈日刺得人眼睛都疼。太孫妃想起小時候,也是這般喜歡看天。舅祖父便笑著道:“元娘,天上有什麼啊?”
太孫妃小時候就吃,太孫碗里的一半飯都是吃的。那時候吃了還是能長胖的,小胖丫頭苦惱得很:“阿虎沒有翅膀,飛不起來,我就想變凰駝著他飛……可是舅祖父,我的翅膀會不會也很胖啊?那多難看。”
舅祖父哈哈大笑,扛起在肩頭,“我家元娘還擔心翅膀胖啊。”
太孫妃:“我也不是單單只擔心這一點!舅祖父,我擔心得很多呢。”
若是變了凰,該怎麼在天上飛,見了其他的鳥,會不會聽懂它們的話,說的話是人話還是鳥話——煩心得很。
舅祖父便道:“元娘喲,你一個人,干嘛去了解一只鳥。”
太孫妃喃喃道:“但凰不是鳥。”
蘭山君沒聽清,“嗯?”
太孫妃:“山君,你聽說過儀天下四個字嗎?”
蘭山君點頭,“自然是聽聞過的。”
太孫妃笑起來,“我小時候,學的就是這四個字。”
是跟阿虎一塊讀的書。
道:“所以,你不必謝我。”
也有自己想做的事。嘆氣道:“但你們不要怪太孫不幫忙。”
道:“他艱難得很,無數雙眼睛盯著他,只要走錯一步,便是萬劫不復,重復老路了。”
——
書房里,太孫坐在棋盤前,溫和道:“既然來了,便坐下來對弈一局吧?”
郁清梧卻發現棋盤上已經下滿了棋子,黑白錯,卻是死局。
郁清梧坐下,看著棋盤低聲問:“殿下,還能救嗎?”
皇太孫搖搖頭,“你來晚了,已經無救了。”
他道:“蘇老大人撞柱而亡了。”
郁清梧過去取棋子的手便僵在半空中,好一會兒才落下去,夾取了一顆白子在手里,“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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