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蘭山君從不知曉郁清梧年輕的時候曾是個哭的人,也沒想到過錢媽媽年輕的時候,還得過皇帝的一個承諾。
如今,錢媽媽又把這個承諾用在了王奎等人上。
蘭山君不由得到可惜:“多不值得。”
錢媽媽今日穿了一新裳,將茄子和豆角都先蒸,而后拿著鏟勺在鐵鍋里,將它們都一團,再大大的撒了一把辣子進去添味道,“值得什麼?什麼才是值得呢?我難道還要用這一個承諾換什麼前程不?我是哪個牌面上的人哦,能這般出出氣,心里痛快痛快就好了。”
蘭山君坐在那里燒灶,湊完柴火,撐著臉看錢媽媽,笑著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錢媽媽:“這句我聽得懂,你是夸我來著。”
蘭山君角就沒停下來過。晚間郁清梧回來,道:“我明日要先回鎮國公府去,后日進宮見太孫妃。”
郁清梧哎了一聲,“后日我先送你進宮去,但我應比你先出宮,到時候,我就在宮門口等你。”
蘭山君:“若你有事,不必送我,也不用等我。”
郁清梧:“我無事的。”
博遠侯判死刑后,懸在他心口的事便算解決了。他也沒急著做后面的事,道:“我之前風頭太盛,正要躲躲,這幾日都在蘇大人那里學著騸馬呢,并無其他的事。”
蘭山君便問:“錢媽媽把他的得意門生得跳了糞坑,鄔慶川沒有去找你?”
郁清梧:“沒有。”
他頓了頓,笑著道:“這次蜀黨攻訐他,齊王舍棄博遠侯,站在大義的一端救他,兩人就有了來往的緣由,許多事,都是水到渠,他們正在那邊你和我和的歡喜,我倒是其次了。”
其實仔細想想,這次的棋盤里,皇帝才是唯一下棋的人。師徒相伐,齊王斷臂,蜀對爭……所有他想要的局面都達到了。
陛下,委實是個厲害的人。郁清梧在他手下的棋盤里面走了一回,每每回想,都是膽驚心戰。
他說到這里,話音一轉,又問:“山君,皇太孫夫妻知曉你的份嗎?”
蘭山君頓了頓,道:“我不太知曉。但皇太孫可能看出來了。”
郁清梧就想,山君的爪子還真是一點一點出來,一點一點攤開給他看。
他若是不問,想此事了。
這個人,既相信他,一片真心對他好,甚至愿意托付后背的與十年的途旅,但又同時警惕得很,始終不肯卸下那層防護之心。
——即便兩人擁有如此的緣分。
可他問,還是會說,想來是他在心里已經得了一份特殊的臉面,打開了一個口子。
這也行了。
他便慢聲細語道:“我這幾日想到了宋家提親的背后,可能是皇太孫在出手。但也不能確定。不過瞧著他的行事,他肯定不是愿意出面認你的,那皇太孫妃便極有可能不知道。”
蘭山君笑著道:“你和我想的一樣。”
郁清梧:“既然如此,你也不要暴了自己,你的事,還是不能被人知曉了去。”
他其實憂心忡忡的,“尤其是不能被齊王知曉,齊王那個人,手段狠辣,比起恨我,他應該更恨段將軍。”
他道:“我是陛下手里的一顆棋子,他還瞧不上我,姑且談不上恨字,只等著我失去用后被殺。但你就不一樣了,當年他恨段將軍,可是恨得滿朝皆知。”
蘭山君沉默起,我們能殺掉齊王嗎?”
郁清梧被這句話說得心都揪在了一起,“可以。”
他覺得也許自己可能窺探到了一點山君悲戚的緣由,他承諾道:“山君,你會活著的。”
“你和我,都要活下來。”
他說完這句話,再次覺得他和山君的命連在了一起。
從前,他心里對這個王朝有恨,但恨意太多,最后都不知道該要恨誰。他心里也有天下百姓,但天下太大,他也不知道該去誰。
人的恨意太大,意太大,便難免要迷茫。如今好了,他有了山君,便知道要去山君。
山君恨齊王,他就也跟著恨齊王。
這份恨意和意從王朝和天下落回來,變的兩個人,他竟覺得安心多了。
蘭山君神容。這句話,也曾是對他說的。
他們兩人相依相伴十月,終于在今晚將話說破了,完完全全的走在
了一條路上。
蘭山君舒出一口氣,又說出了那句話,“真是暢快啊。”
那郁郁之氣,像最近這般時不時吐一口,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吐干凈。
心神松快,于是腳步頓了頓,又問出了一個自己疑的問題。
“你知曉我和段伯的關系后,為什麼不問問我那段往事呢?”
說,“人都有好奇之心,你應也有。”
郁清梧便笑著道:“當年段將軍能去淮陵,想來是陛下放過。當年段將軍能走到淮陵選擇養育你,想來也是放過了自己。”
“山君,你的師父,空名。空空來,空空去,無名無姓,無牽無掛——這并不是段伯。”
“而我……卻深段將軍影響,詩詞歌賦,文章志向,皆是茍利社稷,死生以之,洪鐘萬鈞,猛虡趪趪……我們雖同一人所養,卻又不是同一人。”
所以,“我想,等我們閑下家里長輩的時候,我再問你,那時才是最好的。”
蘭山君眸越發清亮。
郁清梧口舌便越利。他笑起來,“山君,你知道你的師父,是與你怎麼相遇的麼?”
蘭山君不懂他的意思,郁清梧就走到一邊從梨樹上折下一枝條來,細細道:“從到蜀州,從蜀州到淮陵——”
他在地上畫了一條線。
而后又在這條線的旁邊畫了一條線,“這是鎮國公父子戰敗,從當年失錯撿走你到淮陵——”
“這兩條線,算來時日竟差不多,他就沒有時間先找到一座廟,打掃干凈后住在里頭,再來撿到你。”
他猜著,“按照腳程,應該先有你被丟在了破廟前,被他撿到了。”
蘭山君的眼眸慢慢的瞪大,郁清梧繼續道:“當然,我也可能是估錯了時間,但依著我對段將軍的了解,我估著他在先太子死后不愿意獨活,去蜀州只是祭奠自己的兒子,祭奠之后,他是必然會去死的。”
只是,如何死呢?
他神愴然,“他曾寫,愿意戰死沙場,為國捐軀。他曾寫,愿意撞于高堂,為民請命。”
可當年他走到蜀州,兩樣都不占。郁清梧道:“我想,他彼時應當不知道,死之一字,該要怎麼寫,才對得起當年無數將士鮮才給他換來的那一件紅袍。”
“這時候,他路過野廟門前,看見了你。”
蘭山君呼吸一窒,瞪大眼睛看看郁清梧,再低頭看那兩條線。
幾乎是著魔一般,看著郁清梧的手慢慢起來。他正將喻著的那條線慢慢的往下一劃,而后接在了另外一條線上,“他看著你,抱起了你,不知道要如何安置你,最后駐足許久——我不知道他想了什麼,但他最后,肯定將你放在佛祖之前,自己擼起袖子,收拾出了一個廟宇。”
“山君,那應該就是你的家了。”
蘭山君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
郁清梧就笑得更燦了,“山君,他很你。”
“——你看,你讓他多活了十二年。”
他雖然沒有過問的過去,但卻在心里已經默默推衍了無數遍。
蘭山君差點又要哭了。
幾乎是帶著些急切的語氣抖道:“——老和尚,是很我。”
“我之前也很倔,但我知道,我在地上打滾,他就會給我洗裳,我說要去買書,他即便不愿意出村落,卻愿意跟在我的背后護著我……”
十二歲前,每一份倔強,都有底氣。
十二歲后,每一份倔強,卻再沒人兜底。
低頭,不肯抬起頭。
郁清梧也不催他,他就靜靜的站在的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蘭山君再次抬起頭的時候,已經安靜下來了,道:“郁清梧,你這個人,真不錯。”
有這麼一句話,便是萬死也值當了。
郁清梧送了回去安睡后,一直都是歡喜的。
直到——
錢媽媽一臉奇奇怪怪神住他,“郁爺,你來一下。”
郁清梧開,“錢媽媽,我這就來。”
錢媽媽左右看看,塞給他一本書,“這是我給你留的,別到時候什麼都不知道。”
郁清梧笑:“什麼書啊?”
他打開一看,立馬又合上了。
他臉通紅,“錢媽媽!”
錢媽媽:“我怕放我那里
被看見嘛,便要變為老不尊了。總是要給你的。現在給你也行。”
老人家有好事還是想著人的,道:“我買了那麼多書,這本特意掌柜挑出來的,最是賣得好。”
郁清梧急急將書塞進袖子里,恨恨道:“錢媽媽,我這就走了。”
——
第二日,蘭山君辭別壽老夫人與錢媽媽回了鎮國公府。久不回來,一回來卻要幫著理司。
先是慧慧來說跟母親最近又吵了幾次。都是關于婚事。抱怨道:“我已經想清楚了,我不是一定要遠嫁,但我想,我也一定不能只聽著母親的話高嫁。”
“嫁與不嫁,該是一輩子的事,怎麼能只盯著門第呢?門不當戶不對,我也是不會幸福的。”
說,“我總覺得,我不該太著急才是。難道我的一輩子里,除了嫁人,就沒有其他事可干了?母親總是念叨這個,我耳朵都要炸了。”
蘭山君:“我上回讓你跟母親談一談,你談了嗎?”
慧慧:“談了,我把所有的念頭都告訴了,當時還哭得死去活:慧慧,我從未想過你會這般苦,我以后不會再跟你抱怨這些了,也不會著你了。”
蘭山君:“這不是好麼?”
慧慧:“母親那個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昨日剛發的誓言,第二日聽人家一說,耳子就又了,回來跟我哭,一本正經的勸我:你還小,想得不周到。”
蘭山君好笑,“然后呢?”
慧慧:“我還能不知道的子麼?只能又哭得更慘一些。”
可哭得多了,就沒有興致了,連那多年的委屈也變得四不像起來。
便不愿意哭了。煩得很,“我現在一聽婚字,就覺得要吐。”
蘭山君聞言,安道:“如此,那就再等等。”
但朱氏卻不肯再等,拉著蘭山君道:“怎麼回事?壽老夫人的病還沒好?就連說門親的時辰都沒有了?怕不是不肯為慧慧說親了吧?”
蘭山君皺眉,“母親慎言,這話人聽見了,還要說咱們忘恩負義。”
朱氏剛與慧慧吵了一架,心本就著急,便口不擇言起來,“山君,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不愿意慧慧嫁到高門去?你自己嫁了郁清梧,算不得好,便要……”
蘭山君冷冷看向。
“母親,慎言。你若是再這般說話,我明日從東宮回來,便往壽府再住到出嫁了。”
朱氏:“……”
自知失言,卻又覺得蘭山君這是翅膀了,從前還跟講臉面,如今卻連彼此相和的臉面的都不要了。
哭道:“你都不知道,慧慧如今有多倔,本不聽我的話。我難道會害了麼?”
蘭山君卻道:“母親這般的話,該去跟父親說。慧慧也是他的兒,你有為難,該他出力才是。母親這般的話,也該去跟大哥哥和三哥哥說,他們作為兄長,也該努力朝著上走,鎮國公府的門第重新耀起來,這樣,姐妹們才好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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