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越說越激,渾都在發抖了。眼睛通紅,眼淚就在眼睛里轉,卻一直都惡狠狠地忍住了,竟然沒淌出來一滴。
“還是那一句話。若你想活下去,可以在這里住下來。徐府外從不會有死之殍。但愿不愿意,還在你自己。”
人抖得更厲害了。突然委頓在地,從嚨里發出一聲悲鳴。
“你憑什麼……你這個笑話!你憑什麼這樣……我恨你!男人都該死!你們都該死……你們都……我的孩子啊……”
窗外很快聚集了仆役和聽到哭聲的百姓們。他們驚疑地看著這景象——為男人的夫人站在原地,腳下是一個癱嚎啕的人。而那人用力抓著他的小,哭得撕心裂肺。
一陣喧雜過一陣的聲浪,就算梅香和管事趕走這些看熱鬧的人,依然無濟于事。更何況就連梅香和管事本人,看過來的眼神都不對了。
“你們散了吧,沒什麼好看。”
張煜低頭看了人一眼,
“你們就沒遇到過什麼難?一個弱子,遇到難痛哭一回,有什麼好看?”
“你在可憐我……從沒有人敢可憐我!我是宰相的兒!我從來……從來都沒人敢……你居然可憐我……天大的笑話!你知道我肚子里是誰的孩子!你知不知道?”
張煜沉默地看著。屋里點著火爐,可他覺得冷。
他想,恐怕是這幾日每天在雪地里安置災民,真的凍著了。他病了,那人說的沒錯,他是真的病了。或許真是染沉疴,不然怎麼他頭暈得這樣厲害,口這樣悶?
他想吐,他覺得自己有些站不穩。
若是徐郎在就好了。他想。徐郎……徐郎為什麼還不回來?
“夫人……”
驅散了那些看熱鬧的閑人,梅香回來了。猶豫地開口。能覺到張煜有點不對。雖然表面依舊是風平浪靜的樣子,可水面下似乎流滾涌——更糟糕的是,這水面下的流似乎也被巨大的吸力給一點點干了。
張煜整個人,似乎都從里面被干了。
“夫人,您沒事吧?”
“誰,我麼?我沒事,當然沒事……為什麼這麼問?你是不是有事找我?”
張煜單手撐著桌案,抬起頭看梅香。一滴冷汗從他額上下來。
“無論何事……你讓管家做主吧。我,我有些累了。”
“夫人,我是來通稟您,大人回來了。”
張煜頓住了。他腳下,那人抓著他,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截浮木,說什麼都不肯松手。
但他自己何曾不想抓住一救命的稻草,將他從幾乎溺斃的境地里救出來?
“徐郎……在哪里?”
“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才是那個笑話……是我可憐我,我可憐你啊!”
人依舊在哭,指甲深深陷進張煜的皮。他想抬,卻本邁不。
“你放開我,我不想知道,也沒必要知道。這是你的事,和我沒有關系。”
張煜扶著桌案,掙扎著邁出一步。他都虛了,當然掙扎不開——那人又怎麼可能真的松開自己救命的浮木?
張煜再往前邁,就失了平衡,直直倒下去。
他倒進了一個人懷里。那人還帶著長途奔波的氣息,帶著一的寒氣。
“徐郎……”
張煜渾滾燙,已然是支撐不住。可徐寧回來了,他的救命的稻草回來了。他抓住徐寧,一句話都沒能說出來,就直接陷了昏迷。
……
“你猜,那人懷著的,是誰的孩子?”
偏位娘娘手掌一,畫面凝止。人痛斷肝腸的嚎哭聲一下子消失了。
耳邊傳來偏位娘娘的聲音,清雋人,卻冷心冷肺。
杜玉章沒有理會他。他眼睛著凝滯的畫面,看著最后定格的那一個徐寧。
徐寧小上全是泥漿,靴子也被雪水泡了,從腳后跟落下冰碴。杜玉章能猜到,他的腳恐怕正在冰水里泡著,應該也凍得麻木了。
但他進了家門,來不及換一雙靴子,第一件事是來找張煜。
那人抱著張煜的哭,徐寧睜大眼睛,滿臉驚愕。轉瞬即逝的憤怒之后,他的注意力就全部給了張煜——是不是看出張煜神態不對,臉難看?徐寧把憤怒與驚訝都忘記了,那一瞬間涌出的心疼與焦灼,絕不可能作偽。
是的,最后剩下的就只有心疼與心焦。從這張與李廣寧一般無二,卻又年輕許多的臉上,杜玉章沒有看到別的緒。
“你想說這是徐寧的孩子?”
杜玉章凝視著那張臉,搖搖頭,
“我不信。”
“……你不信?”
偏位娘娘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你以為你是誰?你了解徐寧麼,還是知道什麼?你若說你不知道卻也罷了,你有何資格說一句你不信?”
“不信,還需要什麼資格麼?不信就是不信了。”
杜玉章后退一步。他的小挨著李廣寧的脊背。只是掌大的一點接,就好像背后的李廣寧給了他支撐與力量。杜玉章昂起頭,說話聲音都大了起來。
“阿婆曾對我說,我的陛下與徐大人子很類似。就憑這句話,那我就不信——因為陛下他無論如何,都絕不可能背叛我!他更不可能瞞著我與哪個人生下兒!哪怕有一天他不我了,他也不會這樣暗搞些作,他會坦然告訴我!若是徐寧真的與我的陛下相似,他就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往張煜心里狠狠剜上一刀!”
“看來你真的是不撞南墻不死心啊。”
偏位娘娘抿一笑,
“當初張煜也像你一樣傻,選擇自欺欺人。只是不管自欺,還是欺人,總歸是假的。既然是假的,就總有暴的一天——紙包不住火的。”
“是麼?”
“當然。”
那偏位娘娘一只手勾住杜玉章的肩膀,兩細細長長的手指托起他的臉。他一雙眼睛在杜玉章面上掃來掃去,仔細端詳了一番。
“有有,活潑生生。許久未曾見你這樣子了,真好。”
杜玉章沉默著,一把將他的手揮開了。
“你想說什麼,快些說完。然后讓我的寧哥哥回來,我要和他走了。”
那一句“寧哥哥”一出,偏位娘娘的眸子明顯一下。杜玉章注意到了,卻不聲。
偏位娘娘也很快恢復了微笑。
“別急。接著看就是了。卻不知你看下去之后,還有沒有這份篤定……”
他手掌一翻,又是一番景象在杜玉章眼前上演。那偏位娘娘如有若無的話語飄著,
“……又或者,你與張煜一樣。你所謂篤信,本也不是真的篤信。等到真實的證據就擺在面前,那份篤信其實也不堪一擊。”
——什麼證據?
杜玉章想要問,但他卻沒聽到自己的聲音。反而耳邊傳來一個男人高昂的聲音,帶了些討好意味。
“不愧是徐大人家的公子,果然聰慧過人!在學堂里誰不說徐公子學問品都是極好的!連先生也是贊不絕口,這次我護送徐公子回來,也是討了個巧宗——等日后徐公子高中狀元的時候,我也可以跟著自夸一番,說咱們得新科狀元郎啊,小時候我還曾護送他回過家的呢!”
那是個穿著仆役服的男人,滿臉堆笑,口齒卻很伶俐。聽他口氣,是徐寧與張煜的小公子在學堂讀書,到了節慶時候這人將他送回家來。
想起正位娘娘的傳說和方才幻境中所見,杜玉章心下自然明白:這個小公子,只怕就是那一對“娘娘送子”傳說里的一對兒……也是那人腹中的孩子。
……更是方才偏位娘娘所暗示的,有著徐寧脈的孩子。
徐寧與張煜都在座。張煜比之之前越發瘦弱,但氣卻還好。徐寧一臉不愿,似乎對那孩子的況本半點不關心,連聽都不愿聽一句。但他還是到場了,不知道為什麼。
仆役說話的時候,徐寧本沒看他一眼,只管偏頭看著張煜。他眉頭微蹙,不知在不高興些什麼。
張煜卻在認真聽著那仆役的話,不時微笑著點頭。等仆役說完了,他又問,
“琦兒在學堂曾淘氣不曾?”
“那自然是不曾淘氣!當然,年公子們在一,活潑些是有的。但徐公子最有分寸,并不是那種鄙不懂事的孩子。”
仆役回答了,又小心翼翼問道,
“您是徐公子在府上的業師?我也不知該怎麼稱呼,真是失禮了。”
張煜氣質本來就風流蘊藉,此刻又是男裝。他又坐在正位上,若不是家中主人,就只能是人尊重的宿儒且正給這家里弟子啟蒙,才可能有此禮遇。故此那仆役有這一問。
張煜笑了笑,道,
“我是徐大人的好友。平時也會幫著教導徐公子與公子。”
那仆役連連點頭,一臉“果然如此”。杜玉章卻注意到,徐寧神更復雜了。那眉頭,自然也皺得更厲害。
張煜又問了好些問題,都是關于小徐公子的。仆役有問必答,又十分健談,兩人一連說了小半個時辰。徐寧手給張煜斟了兩次茶,中間還握拳在邊咳嗽了好幾聲。可張煜本不搭理他,只顧說自己的。
終于,徐寧直接開腔打斷了二人。
“好了,也說了許久了。您長途而來,也該累了。梅香,帶客人去客房休息。”
等到再無別人,徐寧沉下了臉。
“張煜,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
“我的好友?在府中幫忙教導公子與小公子?你在說誰?!”
“我就知道你方才一直給我臉看,是為這個不痛快。”
張煜將茶杯撂在一邊,向后靠在椅背上,輕輕了口氣。
“不然怎麼辦呢。人家都知道琪兒有一個男人做養母?卻不想讓他在學堂里,也被同窗嘲笑。”
“若是怕被笑,就別賴在我們府上啊!你是我夫人,漳州人人都知道!若要遮遮掩掩,當初你吃這麼多苦是為了什麼?我費這麼多心思又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堂堂正正與你在一,任誰面前都說上一句,這是我徐寧的夫人!可現在你卻要為了那麼個雜種委屈自己……”
“徐郎!”
張煜臉一變,
“徐郎慎言。他們只是孩子。不管你對他們母親怎樣想,都不該……”
“你若是提到他們的那個娘,只會我更拱火!這不要臉的賤!貨,當初纏著我,連累你了那樣大的苦,現如今子還弱這樣……竟然還有臉到我們家門前?住一段也罷了,生了不知哪里來的賤種也罷了,竟然臨死前還敢那樣折騰你……不知道你病著嗎?!”
“徐寧!那不過是個弱子,而且你也知道那是臨死之前!”
張煜聲音也高了起來,
“臨死前燒得糊涂,哪里知道我病不病?”
“不知道你病不病,你自己卻也不知道嗎?將你纏在病床前一天一夜不得休息,你自己也發著高燒!梅香勸你去休息你也不去,難道府上那麼多下人,一定要你守著?你為何要對那麼盡心盡力?若不是管家怕你出事,去府衙里將我找了回來,我本不知道你又病了,更不知道你竟然拖著病去照顧!何況死前對你說的那些話……那些話……我可是親耳聽到了!果然是賤!貨……見了個男人就想上去,不上我,便對你起了歪心思……”
“徐寧!你這話說得未免太過分了!”
“究竟是我過分,還是你……”
“我怎麼樣?!”
張煜從不愿搶白徐寧,哪怕是爭吵中也是一樣。徐寧脾氣暴躁,他是知道的,也更知道那人本來就心直口快,卻沒有惡意。
可這次他真的忍不住打斷了徐寧的話,這在從前幾乎沒有過。徐寧自己也發現了異樣,頓住話頭,偏頭看過來。
卻發現張煜已經是青面白,微微息。他那雙桃花眼眸子,兩只手用力握住椅背,依舊能看出他氣得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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