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爐在地毯上摔出一面斑駁暗，鮮豔織毯上便突兀地映上一層奇怪彩，映著窗外雨聲，格外刺眼。

陸瞳著眼前青年，一顆心漸漸下沉。

裴雲暎為何在遇仙樓中？

今日戚玉臺生辰，廣邀好友。他那些狐朋狗友份不低，若按資格，多半各個都該住在此層。

而裴雲暎偏偏在此，莫非他與戚玉臺……

年輕人的目掠過地上傾倒的香爐，良久，又抬頭看向。

陸瞳微微攥手心。

見識過此人的心機多疑，眼下這狀如何解釋，何況他若與戚家暗通款曲，復仇一事只會難上加難。

“怎麼才上來？”他開口。

陸瞳一怔。

裴雲暎隨手將銀刀放在桌上，自己在案幾前坐下，邊招呼：“把門關上。”

陸瞳恍然，裴雲暎沒認出來！

也是，銀箏裝扮手法過人，今日在樓下路過銅鏡時曾往裡看了一眼，胭脂水塗得跟個妖魔鬼怪似的，面上還覆了珠紗。裴雲暎應當是將認了遇仙樓的舞姬，或許他本來了人上樓，誤打誤撞頂了旁人的份。

“愣著幹嘛？”他又問。

陸瞳便低頭，走到門口將門掩上了。

踟躕下去反而惹人猜疑，只能先將計就計了。

門被關上，窗外的雨聲便小了一些。小幾上描金珠燈上芍藥豔麗奪人，裴雲暎在桌前坐下，後一片琳瑯珠翠中，他眼底的漠然反倒顯出幾分難得的真實。

見陸瞳看來，那點漠然便迅速褪去，重新變得明亮起來。裴雲暎勾起角，隨口問：“不會說話？”

陸瞳點了點頭。

遇仙樓新來的這群舞姬是從外族來的，一些會說盛京話，一些不會說。會說盛京話的在這裡總是更歡迎些，不會說話的便要被冷落一點。不過對於樓中的風流醉客來說，也不過都是一時新鮮。

陸瞳之所以扮作舞姬，是因為有面紗可以遮容，方便行事。沒料到會在此地遇見人，但正因如此，不會說話也沒有面的自己，才能在裴雲暎面前安然無恙地“扮演”下去。

他又著陸瞳笑，點一下案幾杯盞：“不倒酒嗎？”

陸瞳頓了頓，只好走了過去。

在裴雲暎邊停下來，儘量使自己顯得溫順可，提起酒壺為他斟酒。。

清冽酒落青玉杯，叮鈴悅耳，陸瞳彎腰時，雲霧似的披帛拂過青年的臉，他眉眼微，微微避開，像是刻意拉開與之間的距離。

斟完酒，陸瞳站直，乖巧守在裴雲暎側。許是蒙著面紗的緣故，又或許是這屋裡的甜香太燻人，那酒氣很淡，幾乎沒有聞到酒味。

裴雲暎拿起杯盞，低頭飲了一口，看向案幾前那方沉木琴。

陸瞳順著他的目看去，心中一沉。

果然，下一刻，就聽這人含笑的聲音響起：“會不會彈琴？”

陸瞳：“……”

常武縣家中原先就只有一方舊琴，是買來讓陸練琴的。吃不了練琴的苦，時生得又像只湯糰，一向不琴棋書畫這些。剛買回來的時候父親倒是希也能練練，陸瞳為了躲避練琴，故意將琴彈得七八糟。果然沒過幾日，一條街上的鄰坊都跑來勸母親還是算了，何必讓小姑娘吃這個苦——大夥兒夜裡都不能好好睡覺了。

就此作罷。

如今裴雲暎問會不會彈琴，陸瞳心中忽而有些後悔，早知今日，當年便不該懶，咬咬牙將琴學會，也好過眼下這般景。

沉默一下，陸瞳輕輕搖了搖頭。

他笑了笑，好像很苦惱似的，想了片刻才開口。

“聽聞遇仙樓新來的舞姬翠翠，裾似飛燕，袖如迴雪，一舞可酬百槲明珠。我還沒見識過。”他手撐著頭，看著無謂地笑，“那你跳支舞吧。”

陸瞳：“……”

才方逃過彈琴一截，這人就提出跳舞。若會跳舞，小時候手腳也不會那般不靈活了。要說起來，或許陸謙都比跳得更好，對於跳舞，陸瞳的記憶還停留在五歲之前跟在陸邊，陸跳舞，在一邊猛打扇，好讓風將陸的髮吹起來，使舞韻更加人。

一晃十多年過去，想來舞姿沒有半點長進。不跳還好，只怕一跳立刻會被人發現端倪。

裴雲暎好整以暇地等著。

陸瞳忽然覺得，或許眼前這人與八字不合，天生就是來克的。

但面對裴雲暎饒有興致的目，本無法說出拒絕的話。

一位舞姬可以不會彈琴，但總不能不會跳舞。破綻太明顯，何況裴雲暎本就是個聰明人。

陸瞳無奈，只得往前走了幾步，緩慢地挪到屋中那塊織金珊瑚毯中，有那麼一瞬間，有些想破罐子破摔，且不提日後對戚玉臺如何，乾脆現在一把毒先毒死眼前這個禍害再說。

正當僵地抬起胳膊時，後又傳來一聲：“算了。”

裴雲暎道：“香爐灰灑了一地，不便起舞，你來給我肩。”

陸瞳心中鬆了口氣，又暗暗咬牙。

這人幾次三番，分明是故意戲耍於，還是這就是這些豪門王孫的樂子？聽銀箏說起過，會做的事偏要旁人做，能夠得到的東西偏要隔著一層紗，濃意中的男最行此舉，其名曰“趣”。

陸瞳不懂趣，也不懂男之樂，若非勢不對，簡直要對裴雲暎殺心頓起。

只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陸瞳走到裴雲暎後，深吸一口氣，雙手搭在他肩上。

裴雲暎背對著，看不到神，但看他姿態極為放鬆。

也是，折騰的是別人，他當然放鬆了。

陸瞳便按下想要一刀結果此人的衝，替他輕按起來。

醫館裡也曾有肩酸痛的病人前來看診，陸瞳也替他們按，按的力道不輕不重，大部分時候都令人滿意。此刻窗外狂風大雨瓢潑不絕，暖閣中卻溫暖如春，樓下銀燭佳麗，夜夜痛飲，又有伶人歌聲傳來，竟生幾分好之態。

陸瞳半垂下眼。

裴雲暎的肩很寬，腰又窄，穿起公服來極漂亮。他看起來很矛盾，殿前司的公服款式裁剪朗，卻在領護腕繡有華麗刺繡，一如他給人的覺。

看似親切可近，實如泠泠玉雪，藏著冷意。

這屋裡沒有戚玉臺的影子，戚玉臺不在這裡，而要找到戚玉臺，首先得從裴雲暎邊。上所帶之藥要麼要人命，要麼不適合用在他上，他喝了酒卻沒有醉……得想想其他法子。

或者直接將他弄暈？這屋中趁手的也只有一個香爐，還灑在地上了。的針倒是可以，但那樣就得見。而且這附近或許有裴雲暎的護衛，一旦出事，想要很難。

今日是來找戚玉臺的，不想另生事端。

心中正思索著，冷不防耳邊傳來聲音：“怎麼心不在焉？”

還沒來得及反應，下一刻，陸瞳的手被人握住，一陣天旋地轉，到子被人往前一拽，一下子撲到裴雲暎前。

四目相對。

桌上銀燭晃了兩晃，牆上影子也晃了兩晃，人影漸漸凝在牆上，像一幅昏暗舊夢。

陸瞳心中微。

自打知道要混遇仙樓後，銀箏總與說起這些風月場中的事。什麼書生與花魁，王爺與清倌，什麼名姬文士，什麼狀元琴娘，七八糟天花墜，無非就是男事。

那些男間來回的拉扯、追趕、調笑，到最後也就是到榻上滾作一團。聽著總覺不甚真切，而今裴雲暎近在跟前，陸瞳忽而就有了實。

看向眼前人。

裴雲暎生得貌，骨相眉眼都英，一眼看起來俊又高貴，但因為角的梨渦又多了一韶朗，這使得他看起來沒有那些富貴公子端著的矜持氣，反而多了幾分清爽。

但再清爽，到了綺羅叢裡，他也只是個普通男人。

也會逛花樓，找姑娘，對舞姬手腳。

陸瞳不知道他想幹什麼，畢竟人一旦要真下流起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裴雲暎盯著，忽然笑了笑。

他說：“遇仙樓裡的紅曼姑娘芳容端麗，冠絕吳姬，不過我看，千花萬柳，並不如伊。”

他一手握著陸瞳手臂拉近前，明亮的眸中映出的影：“相已久，識面何遲，不如讓我看看你的臉——”

言罷，抬手作勢要去扯陸瞳的面紗。

陸瞳一驚，猛地退後。而他看似強勢，實則並未用力，陸瞳一下子就掙開了他的手，後退幾步，一珠釵銀飾被這靜晃得叮叮噹噹作響。

珠羅面紗的流蘇輕輕拂過他手，如一道幽藍舞影，從他指尖流走了。

陸瞳回過神來，一瞬間明白了什麼，驀地看向屋中人。

窗外大雨傾盆，風聲。

屋中燈殘香暖，朱火照人。

年輕人坐在椅子上，烏上簇簇銀雲作團，笑容在燈下泛出淺淺暖意，像是有些忍俊不。

“香香歌清麗，翠翠舞韻綿長，卿卿一笑酬千金。”

他看向陸瞳，微微揚眉。

“瞳瞳，你會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