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王妃中毒?”
文郡王妃寢屋中,瓊影的婢臉陡變:“不可能!”
另一個丫鬟芳姿喃喃開口:“王妃素日一干起居用,都被我們仔細檢查過。因怕旁人在其中手腳,連香料也不曾用,只用花果燻屋。至於飲食,我們與王妃同吃同住,我和瓊影都不曾有反應,王妃怎麼會中毒……”
陸瞳不語。
毒這種東西,並非要從香料飲食中下手,只要有心,自然能無不在。
著裴雲姝腕間烏痕,“看樣子,王妃中毒已有一段時間了。”
裴雲姝如遭雷擊,一張臉白得沒有半,抬頭向陸瞳,恍恍惚惚開口:“陸大夫,這毒……”
“沒弄清楚是何種毒藥之前,我無法為王妃解毒。”陸瞳道。
裴雲姝子了,芳姿忙上前扶住,焦急開口:“大夫,我家王妃因子重,平日裡極出屋,在這之前都沒有任何徵兆,況且醫們隔些時日就會上門,也不曾發現問題,怎麼會中毒呢?”
陸瞳沉片刻,問:“王妃開始有後頸腫脹、發熱多汗、面板髮黑、腹部風瘙徵象,最早可到多久以前?”
裴雲姝想了想,輕聲道:“近兩月前。”
“近兩月,王妃可曾去過什麼地方?”
“不曾。”
陸瞳道:“此毒在兩月前發癥,醫卻沒發現,癥象又都是產婦孕至後期可能出現之跡,下毒之人很謹慎。應該是積多,王妃早已接到毒藥,累積到一定時日才顯現出來。”
轉,看向芳姿:“現在你告訴我,王妃每日起居做了什麼,事無鉅細,一件也不要掉。”
芳姿聞言,張地回憶片刻,才道:“王妃每日近巳時起床,用過早膳,就在院子裡隨意走走,前些日子天熱,不敢出門,白日裡就在屋裡看看書,彈彈琴,描描花樣子。子重了後又嗜睡,末時小憩一會兒,夜裡不到亥時就睡下了……”
“一日三餐都是我們和夫人一起用的,而且院子裡也開了小廚房,不可能有人在其中下毒。”
陸瞳微微皺眉。
芳姿既然篤定不會有人在吃食中下毒,那麼這其中應當不會有問題。裴雲姝的日常聽起來格外簡單,就如這寢屋一般,一眼就能看得清楚。
看書,彈琴,描花樣子……
陸瞳往外間走了兩步,目落在那方被銀紗罩住的古琴之上,頓了頓,走上前去,揭開了照著古琴的銀紗。
古琴沉幽,如方清寂冷木,陸瞳不認識這是什麼琴,只手從琴面輕輕拂過。
瓊影剛跟出來瞧見的就是這幅畫面,遂道:“醫說多聽寧靜樂曲能使腹中小兒心愉悅,王妃便每日要彈上一兩曲。”見陸瞳不,謹慎問道,“這琴有問題?”
陸瞳收回手:“沒有。”
古琴很乾淨,沒有任何有毒的痕跡,不止是古琴,應當說,裴雲姝整個寢屋裡都很乾淨。就如婢所言,為怕生事,連個香爐都不放,只擺放些花果留香。
陸瞳的目從屋中陳設中掃過,掠過桌前時,視線突然一頓。
就在擺放古琴不遠,矮幾上放著一對小巧的泥塑土偶。
這對泥塑土偶做得十分巧,鮮豔,用彩繪做子手持蓮蓬的模樣,還罩以紅紗碧籠。土偶栩栩如生,偶人上的飾則鑲嵌著珍珠黃金,以及象牙做的玉佩,看上去價值不菲。
陸瞳一怔,孩羅?
知道孩羅,梁朝每至七夕,街上會有小販販賣這樣的偶人,七夕人們用孩羅供奉牛郎織。用以祝禱生育男孩,多子多福。
從前在常武縣時,七夕隨家人出門也曾見過有人販賣,但這土偶小小一個價格卻昂貴,只能看看作罷。
裴雲姝屋子清簡素雅,唯有這麼一對鮮豔的土偶,在此格格不。
陸瞳手,將其中一隻土偶拿起來,放在鼻尖下輕輕嗅了嗅,眉心陡然一跳。
瓊影:“怎麼了?”
陸瞳神冷下來,握土偶,轉進了裡屋。
裡屋中,裴雲姝和芳姿見陸瞳拿著孩羅進來,皆是一怔。裴雲姝道:“這……”
陸瞳一言不發,到桌前站定,三兩下剝開土偶上華麗,順手拿起桌上剪刀,在孩羅上刮下淺淺一層泥沙,把泥沙往茶盤裡的茶盞中一倒。
舊窯瓷盞中本還剩有半杯茶水,泥沙倒進去,立刻為渾濁一團。陸瞳拿起金針往水中一攪,銀箏站在後,發出“啊”的一聲驚。
只見原本澤閃耀的金針,前端已驀然發黑。
“這上面有毒?”裴雲姝失聲起來,整個人僵在原地。
抖著,臉白得嚇人,“這是……穆晟送我的,他怎麼會毒害自己的子嗣……”
文郡王再如何冷落,那是他們夫妻之間的事,但腹中的是穆晟的親生骨,他沒有理由對孩子下手。
可這孩羅,的確又是穆晟送與的。正因“多子多福”的佳兆寓意,又見這土偶可,這才留了下來,日日把玩,未曾想這土偶上,竟藏有致命之毒!
裴雲姝搖搖墜,陸瞳卻站在桌前,盯著手中土偶,眸中一片冰涼。
土偶被剝去裝飾華麗衫,彩繪的眉眼卻尚在,手擎一支未開蓮蓬,細長的眼笑如弦月彎彎。
一瞬間,那雙以墨筆描繪的笑眼,與另一雙細長眸重合了。
蕓娘含笑的聲音浮現在心頭。
“我曾經做過一味毒藥,此毒無無味,易溶於料,懷孕的產婦用了,起先不會有任何反應,漸漸的,會發熱,變黑,再過幾月,肩頸逐漸腫脹,等到一定時候,許有腹痛流之兆,這便代表此毒已種胎,是的標誌。”
“不過,這還不是最有趣的地方。”
笑道:“最有趣的是,即便如此,中毒之人腹中胎相仍然安穩。就算有大夫探看,也只會認為這些癥狀是尋常孕兆,安胎藥喝下去,只會讓此毒浸更深。待滿十月,誕下一名死胎,產婦卻平安無事。”
“所以呀,這毒,又名‘小兒愁’。”
小兒愁……
難怪先前一見裴雲姝的病癥便覺心中異樣,原來早在多年以前,就已聽蕓娘提過此毒。
芳姿見陸瞳神凝重,小心開口:“大夫,你知道這是何毒?”
“知道。”
芳姿一喜:“太好了,麻煩大夫儘快為我們王妃解毒!”
半晌無聲。
裴雲姝看向沉默的陸瞳,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大夫……”
“無解。”陸瞳輕聲開口,“此毒無解。”
手中孩羅眉眼彎彎,彷彿能過眼前爛漫笑臉,看到蕓娘彎起的角。
婦人說:“我只管做毒,哪裡管什麼解藥呢。此毒一旦種,便如種發芽,寄生於胎兒之上。藥、針刺,都不能使其毒緩解。就像一棵初長的樹,你只能看著它慢慢枯萎,束手無策。”
“小十七,”笑得歡悅,“這,就是製毒的意義啊。”
“大夫!”
裴雲姝猛地抬起頭,不顧芳姿的阻攔執意下地,巍巍地就要同陸瞳跪下,陸瞳下意識上前一步,手扶住,被一把抓住手。
裴雲姝抓著陸瞳的手,那雙瘦弱的手似乎有無盡力量,盯著陸瞳,目中滿是絕與哀求,聲音也像是哽咽了。
“大夫,”嘶聲道,“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王妃——”芳姿和瓊影驚呼。
裴雲姝卻執意不肯起,著陸瞳,像是著死路之中唯一的生機。
陸瞳心頭一震。
能看到裴雲姝眼底不肯褪去的芒,說的是“孩子”而非“自己”。
不知為何,突然想起柯承興的小廝——萬福曾在茶館裡與說過的話來。
萬福曾說,姐姐陸死前,曾查出有了孕。
無法得知陸在自知有孕時是何種想法,但這一刻,彷彿在裴雲姝的上,看到了陸曾經的影子。
們都是懷著孕時被人加害,不同的是,姐姐沒能等到救的人到來,被那些豺狼虎豹圍堵著,孤獨死在了冰冷的池水中。
裴雲姝的眼淚一滴滴砸落下來,芳姿和瓊影在旁邊低聲安:“王妃別哭,醫馬上就到了,一定會有法子的……”
陸瞳閉了閉眼。
不要心。
不能心。
郡王府中況錯綜複雜,一個外人貿然摻合,絕非好事。裴雲姝若是無事,已道出王妃中毒真相,勢必被下毒之人記恨。若裴雲姝有事更糟,作為無故捲其中一粒草芥,只會為遷怒的筏子,一同與這位郡王妃陪葬。
更何況,“小兒愁”本來就是無解之毒,蕓娘從不說謊,說沒有解藥,就一定沒有解藥。裴雲姝中毒已久,就算這孩子現在生下來,也已被積毒澆灌,未必活得了。
有仇在,大仇還未得報,不該為這些旁人的事使自己陷危險,還需留著這條命做更重要的事。
這樣才對,本就該如此。
耳畔裴雲姝的哭泣憤懣無助,藏著難以言喻的悽楚。
陸瞳睜開眼,驟然開口:“沒有用的。”
屋中哭泣陡然一滯。
冷道:“如王妃所言,之前醫已來過多次,都未識出王妃中毒之跡,更別提替王妃解毒。更何況,此毒並不對產婦有損,獨獨損害胎兒,王妃已中毒多日,今日腹中出,其實就是毒的標誌。王妃安胎藥喝得越多,此毒紮越深,適得其反。”
裴雲姝著陸瞳:“大夫,你有辦法是不是?”
陸瞳垂下眼簾。
裴雲姝手臂上的烏痕已蔓延至小肘,再過不了多久,待完全沒過關節,腹中小兒再無生機。
蕓娘說此毒無解,是完全毒發後無解,但若在毒徹底激發前止住,許能有一轉機。
“大夫,”裴雲姝向前爬了幾步,抓住的角,這般卑微的姿勢,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卻亮得灼人,彷彿抓住了全部的希。“求你救救我的孩兒——”
屋中久久沒有回答。
就在裴雲姝眼底的一點點熄滅之時,陸瞳說話了。
“有一個辦法可以試試。”
裴雲姝眼睛一亮。
陸瞳轉過頭,盯著一字一頓開口。
“催產。”
……
小室中,孟惜站在花幾前,將手中秋花一支支進手邊的霽藍釉膽花瓶中。
側的婢子進來回道:“王妃院子裡的人說,王妃喝過安胎藥,現下已好多了,那位陸大夫正替調養安,應當是沒有大礙。”
孟惜一笑,輕輕拿起笸蘿中的銀剪,開始細心修建多餘的花枝,邊道:“王妃果然吉人天相,次次都能逢兇化吉。”
婢子不敢說話。
多餘的花枝被修建乾淨,瓶花便顯得高低落差,韻致人。裴雲姝端詳著端詳著,紅慢慢溢位一滿意的笑容。
礙眼之,就該乾脆利落地剪除。
就如裴雲姝腹中的孽種。
孟惜神冰冷。
那位“小兒愁”的毒藥是宮中的表姐給的。
那時候裴雲姝剛被診出有孕,整個郡王府上下熱鬧極了。一向冷落裴雲姝的文郡王破天荒對裴雲姝噓寒問暖,就連王府裡那些下賤僕從,都開始見風使舵,對裴雲姝一力討好奉承起來。
孟惜心中恨極,隨而來的是對自己未來的擔憂。倘若裴雲姝生下兒子,將來就是文郡王府的世子,日後就算孟惜再誕下子嗣,裴雲姝母子也能永遠一頭。
縱然再如何寵,說到底也只是個側妃,那個看似清高的郡王妃,恐怕即將母憑子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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