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沉寂。

燭照著地上淋淋的豬頭，駭然又詭異。

饒是申奉應自認見多識廣，此刻也有些回不過神來。

豬頭？

包裹裡不該是人頭嗎？怎會了豬頭？

他用力了眼睛，試圖努力辨清眼前畫面，然而無論怎麼看，那顆鬚未除、頭大耳的頭顱，仍與人頭相去甚遠。

確實就是一顆豬頭。

夏蓉蓉盯著包裹裡的豬頭，懵然看向陸瞳：“陸、陸瞳，你怎麼在這裡放了一顆豬頭？”

這也是申奉應此刻想問的。

且不提有沒有殺人，睡覺的床下放著一顆用白布包裹的豬頭，正常姑娘應當也做不出來這事。

陸瞳微微一笑，語氣有些微妙的諷意。

“怎麼，律法規定殺人有罪，難道殺畜生也不行？”

申奉應一噎，頃刻間反應過來自己被這子諷刺了，立刻換上一幅惡臉，“閒話敘，本問你，為何置豬頭於床下？”

陸瞳正要回答，冷不防外頭傳來鋪兵們的聲音：“大人，挖出來了！地下的東西挖出來了！”

杜長卿一愣。

竟真的有東西？

方才因瞧見豬頭和緩的心頓時又懸了起來，顧不得其他，杜長卿咬了咬牙，忙一袍角跑了出去。

申奉應也顧不得審問陸瞳，三步並作兩步出了屋，去到樹下檢視。

剩下的白守義目閃了閃，也隨著屋中其餘人跟了出去。留在最後的，是陸瞳與裴雲暎二人。

一個是嫌疑犯，一個是指揮使，他盯著，倒也有可原。

陸瞳手裡還擎著燈盞，朦朧燈將本就麗的五映照得更加和，卻將眸中的神衝散了。

裴雲暎並肩走在側，淡淡開口：“樹下有什麼？”

陸瞳作頓了頓。

抬頭，對上對方探詢的視線，輕輕一笑。

“大人何不自己去看看？”

言罷，不再理會他，擎燈往院中走去。

院中梅樹下，鋪兵們正圍坐一團。小院正中長條條擺著一隻布袋，布袋子已被開啟，出裡頭半幅淋淋的軀。

白森森，胖乎乎，四隻，有尾。

縱然半幅被人自腔開啟，還是能在月下看得清清楚楚，這是一頭……不，半頭豬。

“豬？”

夏蓉蓉愕然愣在原地。

杜長卿原本張的心也霎時間落回一半，懷疑又從心底漸漸浮起，他看向陸瞳，狐疑地問：“陸大夫，這豬和你有仇嗎？”

又是豬頭又是豬，一個藏在床底下，一個埋在院子裡，陸瞳這是在做什麼？

申奉應一個頭兩個大，滿腹疑團要問，正在此時，外頭守著的醫館門口有喧鬧聲響起，像是有人要往裡闖，鋪兵帶著一個男人走進院中，對申奉應道：“大人，此人要見您。”

來人是個壯碩男子，材英武健壯，秋日裡也穿一件白布短褂，出孔武有力的軀。他剛一進院中，就道：“陸大夫，剛才聽鄰舍說您被差找上門來，我想或許是因為豬，就想著過來幫忙解釋一下。”

“豬？”申奉應皺眉打量他一眼：“你是何人？”

男人撓頭，出一個略顯憨實的笑容：“草民是廟口戴記鋪賣豬的戴三郎。”

“戴三郎？”鋪兵裡有人詫然開口，“是前段日子那個出名的豬潘安？”

戴三郎的笑容變得有些不好意思：“正是小的。”

申奉應不悅地看了一眼剛才說話的鋪兵，才轉向戴三郎：“戴三郎，你見本所謂何事？”

戴三郎正回答，一眼看到院中被挖出的半幅豬，愣了一下才開口：“原來已經被挖出來了啊。”

他看向申奉應，語氣變得鄭重：“大人，陸大夫醫館中這半頭豬，就是小的賣給的。”

戴三郎……賣給的？

申奉應一怔。

正在這時，一直一言不發的銀箏倏地嘆了口氣，看向陸瞳：“姑娘，何必瞞著呢，要不還說說清楚吧。”

杜長卿回頭：“說什麼？”

陸瞳微微垂首，再抬起頭時，目重新變得平靜。

嘆道：“好吧，本來此事我是不打算說的，但如今誤會越滾越大，不說清楚也無法善了，還是說開為好。”

走到樹下，把手中燈盞遞給銀箏，目落在院中那淋淋的豬上。

“前些日子，我打算做一味新藥。這新藥所需材料和藥引很特別，剛死去的生豬半碗，溼泥中存放三日的豬心豬肺豬腸豬肚，還有腐爛中的豬頭。”

“我知這些材料並不難找，但醫館畢竟是行醫賣藥之地，若被人瞧見鮮淋漓，難免惹人恐慌。況且他人買藥，大多隻看得見最終藥，但凡令他們瞧見某些不妥藥材，會影響他們服藥心。”

夜下，的聲音清悅耳，不疾不徐娓娓道來。

“我正是因為擔心這一點，所以到戴記鋪中尋了生豬買下。又趁著夜裡無人將生豬拖回，埋在樹下。那豬頭也是我特意裹好放在榻下，還未至腐爛時刻，開箱即是無用。”

“我本是想避免恐慌才這麼做，沒料到會被旁人看見，更沒料到會引起這等荒謬猜疑。”微笑著看一眼夏蓉蓉，語氣意味深長。

眾人頓時恍然。

原來是為了做新藥。

這倒不是不可能，常聽說一些新藥研製，總有稀奇古怪的材料，什麼蟲子、指甲、頭髮、石頭皆可藥，要說是腐爛的豬，倒也算不得什麼。

戴三郎見狀忙道：“確是如此，陸大夫就是昨日夜裡來拖的豬。我就是想著恁般瘦弱，特意給挑了頭不的，那碗豬還是我給取的。大人們要是不信，可以去我鋪子裡看看，那另外半塊豬在我鋪子裡還沒賣完，拼一拼，還能拼出一兩塊！”

人證證俱在，想要給陸瞳安一個殺人罪名，實在是強人所難了。

申奉應臉有些難看，折騰了這麼半宿，出了這麼多人馬，結果就是找到了半頭爛豬？

呸！虧他還地在裴雲暎面前表現，這回可是人看了笑話！

思及此，申奉應狠狠看了一眼舉告的白守義，要不是這人舉告的時候信誓旦旦，他何故出這麼大的醜！

白守義臉有些發僵，這僵被側的夏蓉蓉捕捉到了。

夏蓉蓉咬了咬。

原本是害怕的，以為今夜陸瞳會被差帶走，屆時必要承接杜長卿的怒火，但許是因為有白守義分擔怒火，這害怕也不是那麼真切。

但院子裡的梅樹下，挖出來的卻是半塊死豬。

怎麼可能是豬呢？

明明昨夜裡，將眼睛著窗，深秋的風聲靜寂，聽見陸瞳與丫鬟說話，模模糊糊中，有“”二字格外清晰。

那一夜陸瞳上縞斗篷在燈下泛著斑駁跡，那斗篷現在了包裹著豬頭的布帛，比那一夜更多、更深，幾乎要將布帛全然浸溼，看不出白。

不對，不對！

夏蓉蓉忽地一怔。

戴三郎說，他是昨夜殺的那頭豬，可陸瞳的斗篷帶，已經是前日的事了！

在說謊！

夏蓉蓉眼睛一亮，一把抓住杜長卿的袖子，指著面前人，聲音因激有些發抖。

“在說謊！我是前夜看見從外面帶回了，而不是昨夜。這本不是一件事！故意混淆你們視線，真的殺了人！”

申奉應有些懷疑，陸瞳卻神自若，向夏蓉蓉平靜開口：“夏小姐是否做夢亦或是看錯了，口口聲聲說我殺人，如今樹下的是豬，床下的是豬頭，你要是能搜出別的也行……憑一張，恐怕不能替我定罪。”

“亦或是……夏小姐對我有什麼不滿？”

夏蓉蓉一滯。

哪裡來的證據？所有的證據都已被陸瞳抹去，那件，要麼被換掉，要麼早被淋豬，什麼都辨不出來。

眼看著連白守義看自己的目都越來越懷疑，夏蓉蓉心中又氣又急，委屈得要命。

的直覺告訴自己，面前的陸瞳一定是殺了人。這個看似清冷弱的大夫，在無人的深夜裡，會出一種旁人難以窺見的冷漠神，就如那一夜毒死那隻無辜的兔子一樣——

兔子！

夏蓉蓉神一震，不顧在場眾人，急切喊道：“我沒有騙人，是你騙人，你本不是什麼救死扶傷的大夫。我親眼看到你毒死了一隻兔子，我記得很清楚，那隻小兔子眼周一圈黑絨，可活潑得很，但你卻在廚房裡餵它吃了毒藥——”

“兔子？”

陸瞳疑看向，隨即默了默，緩步走到了院中角落。

角落裡放著一大隻竹筐，裡頭絨絨著一堆團，陸瞳看了看，然後手從其中拎出一隻，抱在懷中。

“是這隻嗎？”

夏蓉蓉一怔。

兔子眼圈烏黑，絨絨臥在懷中，乖巧又溫順。一片秋掠過老牆，盛京萬里冰涼，子站在熒熒燈中，秋風捲起的素羅裾，髮間桂枝芬芳，似雪山的潭，寒潭的月，月中的仙娥。

平靜地、微笑著開口。

“夏小姐在說什麼瘋話，這隻兔子，不是好端端在這裡麼。”

夏蓉蓉面震驚，忍不住倒退兩步。

怎麼可能？

這怎麼可能？

分明親眼看見那隻兔子七竅流，一命嗚呼，怎麼可能完好無損地出現在此地？

可是夏蓉蓉又看得清楚，這確實就是那隻兔子。杜長卿買回兔子後，都是由和香草去餵食，這隻兩眼烏黑的兔子生得最是有趣，很喜歡，時時抱著把玩。

只是後來那一夜在廚房撞見陸瞳毒殺兔子後，夏蓉蓉心中害怕，便由香草去喂。

看向香草，香草也面茫然，顯然在此之前也沒發現什麼時候多了這隻兔子。

是什麼時候放進去的？

夏蓉蓉抬眼看向陸瞳，一瞬間寒意沁骨髓。

陸瞳是買了只一模一樣的兔子？那是什麼時候時候開始準備的，難道今夜醫館裡的一切，都盡數在掌握之中麼？

申奉應已厭倦了這一出明爭暗鬥的戲碼，又看今夜只怕再也審不出什麼有意義的功勞，頓覺乏味又丟臉，連帶著連舉告人白守義也遷怒上了。

他忍著對白守義的不滿，走到裴雲暎前，有些赧然地開口。

“看來今夜是鬧了出誤會，都是下不是，沒查清楚就貿然搜人，耽誤小裴大人特意走一趟醫館送手令，下實慚愧”

裴雲暎不甚在意地一笑。

“不耽誤，司裡晚上無事，託申大人的福，今夜一波三折，也算解了乏味。再說，也不算一無所獲。”他看一眼站在院中的子，又藏到簷下的暗影中去了，難以窺見緒。

申奉應鬆了口氣，這位殿帥大人不生氣就好。

銀箏笑著上前，道：“也都是我們做得不好，才會引出這一連串的誤會。大人們都是替我們安危著想，才會如此謹慎負責，勞煩大人們白跑一趟，才是我們的不是。”將一個荷包塞到一個鋪兵手中，“眼下太晚，西街的茶水鋪都已關門，各位拿著去城南喝些茶水，也算是我們心意。”

申奉應目一，忍不住多看了銀箏兩眼，這醫館別的不說，丫鬟倒是懂事的。

他招呼手下：“回去吧。”正離開，外頭忽然又匆匆跑進一位鋪兵。

“大人……大人……”

“又怎麼啦？”

“春山腳發現一名無名男。”

“咦？”申奉應腳步一停。

真是邪了門了，平日裡屁事沒有，軍鋪兵屋一群混吃等死的飯桶，今夜倒是熱鬧得很，怎麼，突然醒了神，打算好好上差，大展拳腳了？

他道：“什麼時候死的？仵作去看了沒有？”

“正趕往春山，去的兄弟們傳回訊息，那人是自己拿石頭捅穿了嚨，看起來像是自戕，不過……”

“吞吞吐吐的，不過什麼？”

鋪兵看了一眼一邊的裴雲暎，有些為難。

裴雲暎側目：“怎麼？”

鋪兵咬牙，道：“不過在那無名男上，發現了一隻荷包，上頭繡著殿前司衛段小宴的名字。”

殿前司衛？

申奉應嚇了一跳，這怎麼和殿前司又扯上關係了？

“啊，”後傳來子驚呼，“原來是殿前司的人？”

裴雲暎邊笑意斂盡，冷冷朝看去。

陸瞳向前走了幾步，越過那道簷下朦朧的燈影，麗無害的臉全然顯出來。

“難怪裴殿帥要這麼著急上醫館拿人了。”

月落在上，將那張白雪似的臉照得如玉皎潔。微微仰頭看著他，分明是驚訝的語氣，角的笑容卻嘲弄又挑釁。

“原來……”

“是賊喊捉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