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梧桐,風寒重,長街簷下搖曳的樹影裡,緋袍銀刀的年輕人角噙笑,眸勝過清夜醉人。
神俊的世宦子弟,無論於何地都是引人注目的,然而在此刻醫館眾人眼中,卻如司之主、殿中閻君,笑容也泛著淡淡的冷。
杜長卿臉很不好看。
且不提這些無中生有的罪名,為何今夜昭寧公世子也在場?須知這些事也並不歸殿前司管,他來湊什麼熱鬧?
杜長卿定了定神,笑道:“諸位大人,這其中一定是有什麼誤會,小的經營醫館多年,從來都是兢兢業業,老實本分,殺人埋絕無可能,多半是弄錯了。”
裴雲暎不為所:“軍巡鋪屋收到舉告,有人舉告貴醫館殺人,藏館中,本帥特來檢視。”
“誰在胡說八道?”杜長卿聞言怒起,“誰?哪個王八蛋舉告的?”
裴雲暎沒理會他,倒是從鋪兵群中,漸漸走出一個人來。
那人一靛藍長衫,白皙和善的臉上滿是擔憂,走近了,喚了一聲“杜掌櫃”。
“白守義?”杜長卿一愣,隨即恍然大罵起來,“是你舉告的?好你個沒下稍的狗畜生,良心被你爹吃了!竟然平白無故誣陷我醫館!不要臉!”
“杜掌櫃,我說的是事實。”
“放屁!你哪隻眼睛看見醫館有人殺人了?”
“我是沒有看見,可其他人看見了。”
杜長卿冷笑:“那你倒說說是誰?”
白守義慢條斯理地一笑,瞇眼看向杜長卿後,杜長卿眉頭一皺,回順著他目看去,就見香草扶著夏蓉蓉站在裡鋪中,不知何時跟了出來。
“表妹?”
夏蓉蓉眼裡含著淚水,膽怯地看一眼陸瞳,小聲開口:“表哥,是我,是我親眼看見了陸大夫夜裡起來在院子裡殺人埋……就藏在窗下的梅樹下……”
“什麼?”
杜長卿心頭一震,後退兩步,只覺腦中一團麻。
夏蓉蓉親眼看見了陸瞳殺人?
他下意識抬頭,驚疑不定地向站在門口擎著燈燭的子。月斜斜照過側,在地上出一道極淡的剪影,風吹羅帶,玉皎潔,一如既往清冷。
陸瞳著他,語氣平靜:“杜掌櫃,我沒有殺人。”
杜長卿張了張,沒說出話來。
倒是一邊的裴雲暎見狀笑了笑:“有沒有殺人,搜一下就知道了。”
他抬手:“搜。”
後軍巡鋪屋的鋪兵們一擁而上,衝進醫館中。
翻箱倒櫃、乒乒乓乓的聲音頃刻間響起。
阿城忙不迭地去扶被鋪兵們掀倒的藥櫃,急得跺腳:“這裡都是藥材,弄壞了就不能用了!”鋪兵們哪裡聽得他一個小夥計說話,只將他搡到一邊,一掀氈簾往裡去了。
銀箏將阿城扶起,杜長卿心中又急又氣,一時顧不上陸瞳,指著白守義衝夏蓉蓉罵道:“看你乾的好事,和這廝狗東西合謀算計我們醫館?是不是瘋了?”
夏蓉蓉本就害怕,聽杜長卿這麼一說越發委屈,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一邊白守義見狀,溫聲過來打圓場:“小杜掌櫃此話差矣,醫館中有兇手殺人埋,本該舉告巡鋪,杜掌櫃這樣責罵夏小姐,袒護兇手,莫非也參與其中?”
這話說得誅心,杜長卿霎時臉一變。
申奉應的目也朝他看來。
陸瞳冷眼瞧著白守義做戲,回走了兩步,旁一個鋪兵以為是要逃,拔刀朝惡狠狠吼道:“去哪!”
“砰”的一聲。
銀晤刀刀鞘微,攔住了對方恐嚇的刀鋒。
裴雲暎冷冷看一眼拔刀的鋪兵,鋪兵忙躬:“大人。”
他道:“下去,有我盯著。”
“是,大人。”
陸瞳抬眸。
夜迷離,他深緋的繡服上簇簇銀雲紋鮮亮耀眼,站在此地,似臨風玉樹,總是人。
可惜也是朝廷的鷹犬。
陸瞳別開目:“起風了,我想進屋等著,不知大人能否準允?”
裴雲暎看一眼單薄的衫,角微彎。
“是很冷,進去吧。”
陸瞳起往院裡走去,裴雲暎收刀,跟著走了進去。
外頭圍著的鋪兵面面相覷,彼此古怪地看了一眼。昭寧公世子對這個大夫態度著實奇怪,縱容得過分。哪有搜查的人對被搜查的人這般客氣有禮,縱然殿帥一向討姑娘喜歡,但他待別的子,可沒有這般耐心。
只有陸瞳知道,邊這個人的親切有多虛偽。
街鋪的巡警治安本不歸殿前司管,而他深夜前來,絕非一時興起,不過是因為早就懷疑到了,順勢而為罷了。
是的,裴雲暎早就懷疑到了。
從登門範府開始,從在萬恩寺無懷園中偶遇開始,亦或者更早,寶香樓的胭脂鋪裡,那一隻翠雀絨花的三鋒利花針,早已讓此人對心生猜疑。
他按兵不,並非因為他不多管閒事,或許只是因為暫無證據罷了。
一旦有了證據,他就會毫不留的將丟進大牢,定死罪。
這般想著,聽見邊人開口:“說起來很巧。”
“什麼?”
“第一次見你在寶香樓,陸大夫被呂大山劫持,再見你在無懷園,柯家大老爺溺死放生殿中。再後來你去範府給範夫人施診,範大人因罪獄。再然後就是今日,軍巡鋪屋收到舉告說你殺人埋。”
他笑笑,嗓音若酒清醇,語氣似帶淡淡玩笑,“總覺得每次遇到陸大夫,周圍都有之災啊?”
一剎秋風過,院中料峭梅枝被風吹得婆娑作響。
陸瞳垂眸,聽到自己平靜的聲音。
“我是醫者,醫者和打道,不是常有的事麼。大人這是在暗示我我八字不祥?”
不等裴雲暎回答,又抬起頭,看著對方的眼睛開口:“何況範大人出事,是因他勾串員舞弊科場。權重持難久,位高勢易窮,他咎由自取,與我何干?”
沒料到會反相譏,裴雲暎揚了揚眉。
片刻,他嘆道:“有道理。”
此時二人已走到院中,梅樹下,鋪兵們正賣力的挖掘,各寢屋更是一片狼藉,申奉應指使手下在裡頭大肆蒐羅,鬧得地覆天翻。
“陸大夫讀《梁朝律》,不知有沒有看過這一條?”
他著樹下挖掘的鋪兵,漫不經心開口:“城中若有命案,一旦證據確鑿,鋪兵持手令,可就地縊殺兇手。”
“是嗎?”
陸瞳轉過,面對著他:“那裴大人手吧。”
子語氣沉靜,神不改,濛濛月落在臉上,若扶疏之柳、窈窕之花,從從容容,沒有半分懼。
本不怕。
裴雲暎頓了頓,手了眉心,很苦惱似的,“這不是還沒找到證據嗎?”
他笑著看了一眼陸瞳,悠悠開口:“我們不是皇城司,沒有證據,明面上不能隨便抓人。”
陸瞳頷首,語氣有些譏誚,“那裴大人最好抓時間,否則晚了,證據都沒了。”
聞言,他眸微微一,定定著陸瞳,一雙漆黑深眸辨不出喜怒。
陸瞳冷淡地與他對視。
這個人……出通顯,有爵祿,又生得姿容俊,風趣人,似乎很輕易就能博取旁人好。
何況,他還這樣年輕。
然而從第一次相見始,陸瞳就彷彿能過他那雙漆黑燦然的眸子,瞧見其中藏的冷漠與謔意。
他對懷疑,卻並不手,像一個甩不掉的影子,不慌不忙跟在後,等待在某個不經意時出馬腳。
令人討厭。
夜朗風靜,小院簾櫳虛掩半幅燈火,薄霧推開月,清冷浸袖,院中二人一人低眸,一人抬眼,一雙影子在地上纏纏綿綿,視線錯,卻無半點旖旎。
似有金革之聲。
正在這時,裡屋裡搜尋的鋪兵突然高聲喊道:“大人!”
裴雲暎:“何事?”
申奉應的腦袋從門口探了出來,猶豫了一下,“可能有發現。”
裴雲暎側首,陸瞳已經低下頭,神藏在燈燭的暗影裡,模糊看不清楚。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陸瞳一眼,“進去看看?”
陸瞳沒說話。
二人一起進了屋。
屋中一片狼藉,櫃子箱籠都被翻了個底朝天,桌上原本擺好的紙筆被隨意扔到地上,踩得到都是。杜長卿在一邊氣得兩眼直豎,跺腳,銀箏和阿城站在門口扶花瓶的扶花瓶,撿服的撿服。
往日還算寬敞的寢屋了許多人,頓時變得狹窄起來。幾個鋪兵正彎著腰,從床底下用力拖出一樣事。
陸瞳眼睫微微一。
原是個銅做的箱子,長寬約三尺,上頭伶仃掛著一把小鎖,像是生了繡。
申奉應問:“這屋誰住?”
頓了頓,陸瞳上前一步:“回大人,這是我的屋子。”
申奉應回首,上上下下將一番打量。
子穿著件淡月素羅衫,渾上下並無任何首飾,只在髮間點綴幾簇鮮桂絨花,眼如點漆,眉如墨畫,燈火下,實實在在一個楚楚佳人。
這樣的人殺人埋,聽起來也覺離譜。
何況今夜他的手下幾乎要將整間醫館翻了個底朝天,除了梅樹下的證據還未掘出,到現在也沒有任何發現。若非舉告之人是仁心醫館自己人,申奉應險些要懷疑這舉告是不是一場惡作劇。
他問面前人:“這箱子裡是什麼?”
陸瞳答道:“是一些尋常事。”
說得卻不甚清楚。
聞言,申奉應眉頭皺了一下,追問:“什麼尋常事?”
“回大人,是一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
越是說得含糊,申奉應心中狐疑頓起,使了個眼給手下。
將箱子拖出來的鋪兵見狀,舉起銅箱搖了搖,從裡頭髮出“砰砰”悶響,像是什麼重在其中滾。
“把箱子開啟。”申奉應對陸瞳道,目已無方才和,泛著冷厲。
“回大人,時日久遠,鑰匙已找不到了。”
屋中靜寂,其餘鋪兵們的作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杜長卿的視線在銅箱和陸瞳之間打了個轉,目難掩驚疑。
如果只是普通箱子,大大方方開啟就是,陸瞳為何會如此迴避,簡直像是……像是在故意遮掩一般。
杜長卿在這時,猶想掙扎一番,勉強笑道:“陸大夫,難道你揹著本爺藏了銀子,還藏在床底,這有些不厚道吧。”
申奉應卻轉向裴雲暎:“大人,您看……”
案子看樣子快水落石出了,由誰來領這個頭,就由誰來收功。這位小裴大人會不會想搶功,申奉應也不準。
裴雲暎角一勾:“你看著辦就是。”
這就是不手的意思了。
申奉應心中一喜,不再遲疑,只對那個捧箱子的鋪兵說:“砸,給本砸開!”
鋪兵得了上司言令,二話不說,立刻拔出腰間佩刀,對著地上的箱鎖狠狠劈下。
“砰——”的一聲。
生了鏽的銅鎖從中間斷為兩截,搖搖晃晃墜在鎖釦上,“啪嗒”一下,掉到地上。
箱蓋也被這巨大沖力衝開了,從裡頭“滴溜溜”滾出一團被布包裹的東西。
屋中數道目同時向它。
“這是……”
正與白守義好奇走到門口探看的夏蓉蓉“啊呀”發出一聲驚,猛的背過去,藉由白守義的子遮擋自己的視線,忍不住渾發起抖來。
屋中空地上,躺著一團白布包裹的東西,東西藏在裡頭,不知是何,只看得到圓圓的廓,以及遍佈的鮮。
這是一個跡斑斑的包裹。
依稀……是隻頭顱的形狀。
屋雀無聲。
杜長卿臉一白,申奉應卻心中一喜。
證據,這就是證據!
沒想到這看起來若無骨的大夫竟然真在醫館裡殺人,還將的腦袋裝進箱子裡放在床下,也實在太歹毒了些,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輕咳一聲,擺出一幅問罪的架子,厲聲喝問:“這是何?”
子臉在燈火顯出一種明的蒼白,抿了抿,沉默了。
夏蓉蓉背對著箱子,不敢回頭去看,聲開口:“這裡頭不會是……不會是……”
申奉應冷笑一聲,刀走到包裹面前,刀尖挑起包裹的一角,就要開啟。
裴雲暎正倚門著屋中靜,見狀瞥了一眼陸瞳。子微微垂首,子陷在燈影的暗裡,孱弱肩頭微微聳,像是心虛得發抖。
他眸一,心頭忽而閃過一異樣。
還未等他明白那陣異樣從何而來,申奉應手上刀尖用力,一下子挑開面前包裹。
屋中眾人倒一口涼氣。
夏蓉蓉屏住呼吸,閉著眼睛,等待著接下來的嚷。然而四周靜寂,等了片刻,預料中的尖並未出現。
小心翼翼睜開眼,抬頭看向白守義,發現白守義怔怔看著自己後,面似有古怪。
這幅神……他看見了什麼?
夏蓉蓉轉過,壯著膽子往屋中央那團模糊的東西飛速瞥了一眼,一看之下就愣住了。
包裹的布料完全被挑開,白布上站了斑駁跡,明晃晃的燈燭照著包裹裡一顆頭。
頭顱鮮淋漓,自脖頸以下被齊齊斬斷,兩隻眼睛瞪著,森森向眾人。
那是一顆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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