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瀝瀝,盛京的夜黯黯沉沉,泛著秋日清寒。
祁川回到家中時,已是夜深人靜。
屋頂了雨,雨水順著牆往下,在地上積起一小攤水窪,沒留神一腳踩下去,薄底的靴子頓時浸了個溼。
他拔起溼漉漉的,推門走了進去。
屋子裡桌上亮著燈,一個穿緞衫的年輕婦人正坐在外頭的幾榻上吃酒,鹽水蝦蝦殼胡扔了一地,屋子裡酒氣醺醺。
這是祁川的夫人馬氏。
喝得已有幾分醉意,斜眼睨著祁川,有些嫌棄地看著祁川服上的水漬將地弄溼,嘀咕了一句:“髒死了!”
祁川沒理會,只向裡看了一眼,道:“九兒睡了?”
九兒是祁川的兒子,馬氏嗯了一聲。
他便點了一下頭,將溼的外下來,丟到門口漿洗服的木桶裡。
馬氏拿著酒壺,醺醺然盯著他作半晌,忽而屁往前挪了幾步,挪到幾榻邊緣,問:“兒子的書院有著落了麼?”
祁川一頓,搖了搖頭。
祁九兒如今到進學的年紀了,是該選一書院上學。然而如今盛京的學,好的進不去,不好的他又瞧不上。前些日子祁川為此事焦頭爛額,兩三月過去了,祁九兒的學院仍無下落。
馬氏聞言,鼻翼翕,角往旁一撇,啐了一口:“廢!”
祁川額心跳,低聲喝道:“小點聲,當心吵醒九兒!”
馬氏卻越發來了氣來,裡絮絮罵道:“沒用的東西,早與你說了,平日裡多抬舉討好上峰。同你一起進審刑院的如今個個比你強,偏你到現在還是個錄事。俸祿沒多不消說,日日花用倒不斷出去。你瞧瞧你自己,淋得跟沒去的狗般,也就是樣子看著鮮,老孃當年瞎了眼嫁給你,本以為是做太太,誰知卻是來過苦日子,你個害人不淺的狗東西!”
祁川看著一張一翕的,在微弱燈火下如一尾巨大貪婪的魚,將這滿地蝦殼,連同鬱郁黑夜一同吞吃進去。
馬氏不是他自己娶來的夫人。
他跟了範正廉多年,從元安縣跟回了盛京城,他幫範正廉判了好些漂亮的案子,他是範正廉最好用的一支筆,範正廉離不開他,凡事為他持,也包括替他了一樁親事。
馬氏是範老夫人邊嬤嬤的親侄,一家子都在范家幹活。範老夫人將邊人的侄說給了他,是抬舉賞識,是信任關,也是赤的監視。
是要將他和范家永遠徹底地綁在一塊兒,時時刻刻提醒他,他不是科舉場上揮毫潑墨的風舉子,也不是元安縣足智多謀的縣尉大人,而是審刑院中一個有名無實的小錄事,范家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下人。
馬氏辣躁,貪圖,過門後日日只知吃酒罵人,又嫌他不會結范家以至於到現在仕途無。譬如此刻,他冒雨歸來,對他並無半關懷問詢,只知詛咒痛罵。
“真是窮人子,真以為讀了幾句書就了不得了?不過是個下賤的,一輩子做沒福氣的奴才!”
這話他平日裡聽過許多次,早已習以為常,經不起心中半分波瀾。但不知是不是因為今夜雨太冷,而他太累,恍然間讓他想起在審刑院的那場奚落。
奴才、賤民,這就是他們在這些人眼中的模樣。
漆黑破屋角落裡尚還堆著新鮮蛋和紅薯,怕被的雨洇溼,上頭蓋了一層油布,卻如一道冷厲的箭,剎那間刺痛男人的眼睛。
那是他特意去鄉下尋來的土產蛋,九兒進學的事遲遲沒下落,範正廉總是敷衍,他便提了這些禮去府上找趙飛燕,想著子總是更心善,或許會看在他為范家奔勞多年的份上施以援手,畢竟對范家人來說,這不過舉手之勞的事。
但那土產後來原封不的送到了另一人手中。
大夫邊丫鬟的話又浮現在耳邊。
“我當時都聽見了,他們說這是窮鬼送的醃貨,都放爛了,放在府裡也是佔地方,這才送與我們!”
窮鬼……放爛了……
祁川的拳頭忍不住慢慢。
他就像是范家養的一條狗,沒有自尊,沒有前程,什麼都沒有。
雨夜裡,馬氏還在咒罵:“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短命的奴才,什麼都指不上,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風……”
“住口!”祁川一腳踢翻桌子,於是那滿桌的蝦殼“嘩啦啦”散了一地。
馬氏一愣。平日裡臭罵祁川時,這人從不還,跟個踞葫蘆般。抬起頭,向自己向來寡言的丈夫,卻見對方的眼神沉沉的,像是包著汪火,像是雨夜裡的惡鬼,兇猛地看著自己。
驟然畏懼,竟沒有繼續詛咒下去。直到那男人踢開面前的雜桶,像是忍耐不了這仄的屋宅,一摔門,轉又衝進了屋外的雨幕中。
過了許久,馬氏才回過神來,衝空空的門前啐了一口,恨恨開口。
“夭壽的,教他死在外面才好!”
……
幾陣秋雨,洗去盛京殘餘的最後一點炎意。
白過後,一夜涼過一夜。有講究的人家清晨起來“收清”。醫經上寫:百草頭上秋,未唏時收取,愈百病,止消,令人輕不飢,悅澤。”
講究的人家有這個空閒雅緻,學子們卻忙得很,明日就是八月初一,秋闈在即,學子們都在家中收拾下場筆墨。廟口的何瞎子測字生意好得出奇——總有人家想為自家考試的兒子測個吉兆喜頭。
西街小販收攤收得比平日早些,鮮魚行吳有才家中,白幡挽幛還未取盡,一眼看過去,冷冷清清。
吳大娘在七日前了土,何瞎子挑了個良辰吉日,又選了塊風水寶地給吳大娘下葬,臨了對吳有才說:“這是塊吉地,公子放心,令堂埋此地,此地可出狀元,公子將來定然做。”
吳有才聽了,只是淡淡一笑。
母親已經去了,他做狀元也好,做也好,總歸母親已看不見。
秋風嗚咽,吳有才將院門口的雜草拔乾淨,回進了屋,去收拾明日要用的紙筆。
過去每次秋闈前,這些都是母親替他悉心準備的。如今母親已去,他自己張羅收拾,憶及從前,越發覺得淒冷。
吳有才彎腰,把舊考籃從床底下拖出來。
這考籃還是當年他第一次進學時,母親花五十文錢從一箇中舉的考生手中買下來的,說是沾沾對方喜氣。誰知一晃十多年過去,等到母親都已經去了,他仍沒得償所願。
他把考籃拖出來後,卻並未開啟書箱,而是就勢往地上一坐,目掃過角落的小幾前,一包掌大的紙包來。
那是陸瞳給他的紙包。
這紙包在漆黑屋裡,像是能發出微弱白,攫取他全部心神,如坐在桌頭的無常小鬼,不懷好意地衝著他怪笑。
吳有才有些發怔。
陸瞳那一日的話又浮現在他耳邊。
“吳有才,你十八歲第一次下場,到今已過十二年。十二年了,難道你從沒想過,為何一次也考不中?”
“如果科舉舞弊一事不被理,那等你掛孝燒紙、買地塋葬母親之後,今後也會如從前一般,終蹭蹬,屈於庸流。這是你的宿命。”
“如果考場舍出了人命,死了個把人,那就不是單單禮部能得下來的小事。審刑院、昭獄司甚至兵馬司都會出場,人越多,越不好大事化小,各方利益一摻雜,原本簡單的事也會變得複雜。”
“那些主考冠狗彘,擾場,使得有才者反被無才之人凌,若換做是我……”
“當然是,殺了他。”
殺了他……
吳有才驀地打了個冷戰。
他匆匆回神,像是從那個驚悸的夢中清醒,雙手用力握住考籃的籃蓋。
要殺一個主考,哪有這般容易。且不說這事能不能,他如今孑然一,親眷都已離世,倒不必擔憂會連累誰,然而從小學著“遠思揚祖宗之德,近思蓋父母之衍;上思報國之恩,下思造家之福;外思濟人之急,思閒己之邪”的讀書人,要為了一己私慾殺害無辜之人,於他來說簡直像是邪魔的蠱。
那主考跟他素無冤仇,就算真如陸瞳所說被人勾串買通,也罪不至死,他怎能手?
何況,他做平人百姓做了這麼些年,早已習慣忍氣吞聲,什麼不公平、什麼欺,連爭一爭的念頭都沒有。
倘若是十八歲的吳有才,或許尚有一勇氣與濁世、與權貴抗衡,而如今被世事蹉磨過的吳有才,早已沒了那份心氣,像是一張被熨平的墨紙,平平攤在天地中,任由風雨摧折。
“公平”是奢侈的東西,窮人不敢妄想,或許只有一朝死了,去司找閻王判才能給得了一半毫。
他搖了搖頭,像是要將腦中這些紛思緒一併搖出去,垂首用力開啟考籃的蓋子。
考籃裡是一些舊,他要新裝一些紙墨,明日一併帶到號舍中去。
他手掏出幾張舊紙,掏了幾下,指尖突然到一個堅的東西,心下疑,拿出來一看,原來是個紅花布層層裹著的包囊。
這是……吳有才凝神。
紅花布是母親慣來補服用剩的布頭,這包囊約是母親放在考籃裡的。他將包囊拿起來,手指摹過糙的花布,似乎能覺到母親的餘溫。
看了一會兒,吳有才試圖開啟這包囊,一開啟,他才發現這包囊被一層一層包裹得很,直拆了五六層才徹底拆開,裡頭散著一些細碎的乾草,乾草圍繞間,整整齊齊擺著十錠銀元。
竟是一百兩銀子。
吳有才一下子呆住了。
這是母親留給他的銀子!
像是有一針陡然刺進他心中,綿的疼自心間霍然蔓延,吳有才的眼淚頃刻湧了出來。
母親一生節儉,殺魚賣魚,一條魚不過掙十幾文錢,他不知道這一百兩銀子母親要攢多久,但這必定是千辛萬苦為他留下來的積蓄。沒有告訴吳有才,或許怕吳有才拿這錢去買了無用的藥材,亦或是為了其他。
儒生枯坐在地,眼淚如奔湧的泉砸了一地。他彷彿看到母親拖著殘敗的病,將滿滿一箱子銅錢換了十封漂亮的銀錠,又一錠一錠地乾淨,小心翼翼用布包好藏在這考籃中。他好像能看到母親站在他跟前,如往日一般笑著寬他道:“我兒考中日後做了,免不得要打點四周,摳摳索索什麼樣子?這些銀子拿著,莫人輕看!”
母親的音容笑貌宛在跟前,他卻伏在地上哀慟嚎啕,於悲哀中,又有濃烈的怨恨與不甘自心頭燒起。
他永遠也考不中,他永遠也做不了!因為往上的梯子被人攔住,因為他只是鮮魚行中殺魚的窮人!
吳有才猛地抬頭,惡狠狠盯著桌角的那張油紙包,油紙包在昏暗線中,在這地上散落銀錠的鮮明中,無聲衝他冷笑。
猶如被蠱般,他朝那封油紙包慢慢地出手去。
憑什麼呢?
鬱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蔭此百尺條……
他不想一輩子做澗底松,也不想一輩子屈于山上苗。
陸瞳那些搖人心的話又慢慢從他心頭浮現起來。
風雨來的靈堂中,儒生問陸瞳:“陸大夫為何要幫我?”
子沉默看著他,沒有回答,眸中像盛著暗的靄,沉沉看不清楚。
吳有才心中清楚,想利用他,所謂幫他之言必定別有目的。但這一刻,他竟心甘願為蠱。恩在這怨恨悽苦中為他找到一條絕又痛快的路,讓他不至於在這無盡的悲苦中沉淪。
儒生指尖到了桌上紙包。
紙包冰冰涼涼,如一個冰冷的詛咒,剎那間,後似有有無常小鬼暢快大笑聲響起,像是慶祝最終贏得這場博弈的勝利。
於是他把那紙包攥在掌心,於空的房間中伏下,無聲嚎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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