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瞳離開董府時,已經是正午了。
此時正是日頭最曬時,在外行走怕過了暑氣,董夫人便讓董府的馬車送回去。
一同坐馬車的還有一位婆子王媽媽,是董府的下人,先前萬恩寺那一次,也是這婆子陪著陸瞳一道回去的。
王媽媽如今待陸瞳的態度也客氣許多,一路與陸瞳不鹹不淡地談,待到了仁心醫館門口,陸瞳與王媽媽道了謝,開馬車簾就要下車,冷不防聽見側王媽媽“咦”了一聲。
陸瞳轉頭,王媽媽指著馬車外:“那位好像是裴大人?”
陸瞳順著目看去。
日頭正曬,長街簷下雨後生出一層茸茸苔蘚,綠得可,薜荔蔓延上牆,一片夏日幽致裡,冷暖兩涇渭分明。
有人站在簷下影裡,似是察覺到陸瞳的視線,於是腳步停住,抬眼朝看來。
細碎日從門口的李子樹隙穿過,落下零星幾在他上,年輕人神藏在暗裡看不真切,那雙看向的漂亮黑眸卻含著幾分幽深。
緋袍銀刀,風姿英貴,正是那位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
陸瞳不由心中一跳。
幾個時辰前,才在董夫人跟前信口胡謅,暗示自己與裴雲暎親無間,不過須臾,就在此遇著了正主,實在有種撒謊被人抓了個正著的慌。
王媽媽目猶在裴雲暎和陸瞳之間打轉,陸瞳已提起一個笑,回頭衝這婆子道:“裴大人是來找我的。今日勞煩媽媽跑一趟了,我先走一步。”
王媽媽忙道:“陸大夫忙自己的就是。”看的目卻與方才又大不一樣。
陸瞳見目的已到達,便不再多說,起下了馬車。
才一下馬車,裴雲暎側的年見陸瞳走來,立刻用力朝陸瞳揮舞手臂:“陸大夫!”
陸瞳走過去,在裴雲暎和段小宴跟前站住,道:“裴大人,段小公子。”
“陸大夫,”段小宴衝展笑道:“我與大人剛到此地,正想著這醫館裡怎麼沒見著你人影,還以為你今日不在,沒想到就在這裡遇到了。可真是有緣。”
裴雲暎沒說話,目越過後落在了停在醫館門口、董家的那輛馬車上。
“那是太府寺卿府上馬車?”他揚眉。
陸瞳道:“不錯。”
裴雲暎漫不經心地點頭,笑著看向陸瞳,目有些異樣:“陸大夫什麼時候和太府寺卿這樣要好了?”
陸瞳心中一沉。
他語氣平靜,看的眼神卻如刀鋒利刃,犀利得很。
陸瞳定了定神,斂眉回答:“這還得多虧裴大人上回出手相助,董夫人與我解開誤會,我便偶爾去太府寺卿府上為董爺施診。”
不聲地又將球踢了回去。
裴雲暎垂眼看著。
過了一會兒,他點頭:“原來如此。”語氣淡淡的,也不知信了還是沒信。
陸瞳又看向裴雲暎:“不知裴大人突然前來,所為何事?”
“來討債啊。”
“討債?”
他“嘖”了一聲,笑著提醒陸瞳:“陸大夫真是貴人多忘事,怎麼忘了,之前祿元當鋪中,你還欠我兩包春水生。”
祿元當鋪?
春水生?
陸瞳恍然。
這些日子忙著製售“纖纖”,確實將這件事給忘了。
段小宴瞅了瞅陸瞳:“陸大夫,你還真是將我們大人忘得一乾二淨。”
銀箏剛從裡鋪出來聽到的就是這麼一句,不由輕咳兩聲,這話說的,不知道的還以為陸瞳和裴雲暎之間有點什麼。
陸瞳轉往醫館走:“我去拿藥茶,裴大人、段公子,進來坐吧。”
鋪子裡很是清淨。
今日太熱,杜長卿怕熱躲懶,沒來醫館,只有阿城和銀箏在店裡忙活。
裡鋪傾倒的藥材已被阿城收拾乾淨,銀箏請二人在竹椅上坐下,又進小院給二人沏茶。
阿城遠遠站在一邊,小夥計機靈,早看出這二人份不同尋常,尤其是坐在屋中那位年輕人,金冠繡服,形容出眾,瞧著是位俊瀟灑的世宦子弟,腰間那把長刀卻凜然泛著寒,將這錦繡也鍍上一層鋒利。
雖笑著,笑意卻又好似並未到達眼底。
讓人又想親近,又生畏懼。
阿城走到陸瞳邊,著裴雲暎問:“陸大夫,這是你的人麼?”
若非人,銀箏怎會將這二人迎進來,還去給他們沏茶?
能在仁心醫館喝上茶的,如今也就一個老主顧胡員外而已。
裴雲暎:“是啊。”
陸瞳:“不。”
聲音同時響起,答案卻截然不同。
裴雲暎似笑非笑地看向陸瞳,面上倒是沒半分惱意。
陸瞳淡淡道:“萍水相逢,幾面之緣,算不得相。”
“陸姑娘這麼說可有些無。”段小宴了下,“且不提我們大人先前在寶香樓下救了你一命,也不說在萬恩寺董夫人跟前替你周旋說,是上次在祿元當鋪見面,也不過才過了一月。”
“我家大人替你付了五十兩銀子才贖了釵簪首飾,五十兩都抵得上我兩月俸祿了。這世道,非親非故的,誰會好心借給旁人那麼大一筆銀子。”
段小宴撇了撇:“我都認識大人多年了,他可從沒借給我這麼多。”
聞言,阿城有些驚訝地看向陸瞳:“陸大夫,你還買過首飾釵環?”
陸瞳素日裡飾簡單,從沒戴過什麼首飾珠寶。杜長卿還曾在背後與阿城提起說,只說白瞎了這樣一張容,連個打扮都不會,穿得比他家仙去的老祖母都素。
“怎麼,”裴雲暎隨口問:“沒見你們家陸大夫戴過?”
阿城笑起來:“是沒見過,說起來,自打陸大夫來我們醫館以來,小的還從未見穿戴過什麼首飾呢。”
他說完,像是意識到自己這麼說不好,看了陸瞳一眼,又趕忙補了一句,“不過陸大夫長得好,不戴那些首飾也好看。”
裴雲暎輕笑一聲,目落在站在藥櫃前的陸瞳上:“那就奇了,陸大夫花費重金買下的首飾髮釵,怎麼不戴在上?”
陸瞳正挑揀藥材的作微微一頓。
這人實在難纏。
銀箏之前見過裴雲暎幾次,知曉裴雲暎心思深沉,又在陸瞳的囑咐下,刻意避開與裴雲暎談,免得被此人套過話去。
但阿城不同,阿城是第一次見裴雲暎,不知裴雲暎份,也不知裴雲暎危險。
並不轉看裴雲暎的神,只平靜地回道:“坐館行醫,釵環多有不便,若有盛大節日,自當佩戴。”
“大人沒看見而已。”
裴雲暎點頭:“也是。”
他往後仰了仰,忽道:“說來很巧,陸大夫在祿元當鋪贖回的其中一支花簪,出自城南柯家。”
“柯家?”陸瞳轉過,面疑。
他盯著陸瞳的眼睛:“四月初一,萬恩寺,陸大夫所宿無懷園中,死的那位香客,就是京城窯瓷柯家的大老爺。”
阿城眨了眨眼,不明白裴雲暎為何突然與陸瞳說起這個。
陸瞳道:“是麼?”
垂下眼睛:“那可真是不吉利。”
段小宴問:“陸大夫不記得那個死人了?”
陸瞳微微睜大眼睛,語氣有些奇怪:“我從未見過此人,何來記住一說?況且殿帥不是說過,我貴人多忘事,平日裡忙著製售新藥,無關要的人事,早已拋之腦後。”
段小宴一噎,下意識地看了裴雲暎一眼。
陸瞳這話的意思是,不就是裴雲暎也是“無關要的人事”,所以才會將先前祿元當鋪的一干事忘了個乾乾淨淨嗎?
殿前司右軍指揮使,出通顯的昭寧公世子,居然有朝一日也會被人嫌棄得這般明顯。
真是風水流轉。
正想著,氈簾被掀起,銀箏端著兩杯茶走上前來,將茶盞放在二人跟前:“裴大人、段公子請用茶。”
茶盞是甜白瓷小碗,手溫潤,茶葉看起來卻有些糙,香氣泛著一苦,茶湯也是渾濁的,聞上去不像是茶,更像是藥。
段小宴怕苦,瞪著面前的茶盞遲遲不敢下,一旁的裴雲暎卻已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茶氣淡於藥氣,得要命,他微微蹙眉,放下茶盞站起,目落在這仄又狹小的醫館裡。
仁心醫館藥鋪狹小,但因背,門前又有一棵大李樹,枝繁葉茂幾乎將整個藥鋪包裹進去,是以雖是夏日,鋪子裡並不炎熱。
那位年輕東家大概也是會之人,茶壚禪椅,竹榻花瓶。藥櫃都被拭得很乾淨,正對牆的地方,懸著一方水墨掛畫。
掛畫下的桌上,則胡放著一本《梁朝律》,翻到一半,被風吹得書頁窸窣作響。
這鋪子不大,卻打整得及其雅素潔,端懸掛的艾草與香囊還未摘下,四瀰漫著淡淡藥香,既無蚊蠅,又消夏安適。
有風從裡鋪深吹來,吹得氈簾微微晃,院中有蟬鳴聲響。
年輕人走過去,就要手挑開氈簾。
有人擋在了他面前。
他垂眸,看著眼前的子:“陸大夫這是何意?”
陸瞳站在氈簾前,神有些不悅:“裴大人,沒人告訴過你,不要隨意闖進子閨房嗎?”
“閨房?”裴雲暎錯愕一瞬。
一旁的銀箏見狀,連忙解釋:“裴大人,我家姑娘素日裡就住在這小院裡,的確是子閨房……”
他有些意外,似沒想到陸瞳竟住在這裡,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陸大夫怎麼住在醫館?”
尋常坐館大夫,都宿在自己家中,何況陸瞳還是個年輕子。
陸瞳笑了笑:“盛京不比別地,米珠薪桂。如我這樣的尋常人,宿在醫館正好可以節省釜資。”
“殿帥乃爵子弟,不理解也是自然。”
言語無岔,但提起“爵子弟”時,眸中閃過一藏不住的憎惡。
裴雲暎若有所思。
半晌,他才道:“這醫館地西街,往前是酒樓,盛京無宵,西街每夜有城守巡視。陸大夫眼不錯,此地雖簡陋,卻比住別地安全。”
銀箏心中一跳。裴雲暎這番話,與陸瞳當初剛搬來仁心醫館時說得一模一樣。
他又看了氈簾一眼,這才收回視線:“原來是閨房,陸大夫剛才這樣張,我還以為裡面藏了一。”
這聽上去本是一句玩笑話,卻讓陸瞳的眸頓時冷沉下來。
抬眸看向眼前人。
裴雲暎長得極好。
姿灑落,容勝人。大約又因出高門,縱然站在昏暗狹窄藥鋪裡,也掩不住在錦繡堆中常行的風流矜貴。
他又生了一雙人眉眼,漂亮深邃,看人的目初始覺溫和煦,細細探去,驟覺凌厲又漠然。
這人敏銳得讓人討厭。
陸瞳整個人罩在他影中,目在他繡服上暗銀的雲紋上停留一瞬,然後離開。
開口:“裴大人玩笑,這裡是醫館,不是閻羅殿。”
裴雲暎不以為意:“就算真是閻羅殿,我看陸大夫也有辦法不被人發現。”
他角微彎,目從桌上那本翻了一半的《梁朝律》上掠過,“陸大夫不是已經將盛京律令研讀徹麼?”
陸瞳心中一沉。
他竟連這個也注意到了。
“大人有所不知,如我們這般門第低微的百姓,免不了被人上門找麻煩,若不將律法研讀清楚,總是會吃虧的。”
“畢竟,”直視著裴雲暎眼睛,“法不阿貴,繩不繞曲,是吧?”
裴雲暎靜靜看著,沒說話。
他二人一來一回,言語神溫煦又平靜,卻如在狹小裡鋪裡懸上一柄將出鞘而未出鞘的利劍,讓周圍的氣氛都張起來。
阿城著這二人,不知為何打了個哆嗦,走到陸瞳側小心提醒:“陸大夫,銀箏姑娘要拿‘春水生’,可是自打藥所的人拿走局方後,咱們藥鋪裡已經沒有做新的‘春水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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