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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花笑》第三十五章 陪葬

陸瞳戴上幕籬,出了竹裡館,銀箏從外頭迎上來。

走到陸瞳側,低聲道:“姑娘,銀票已經盡數給曹爺了。”

陸瞳點頭:“好。”

快活樓的曹爺,原本無賴出,不知從哪得了運道,攀上了貴人,得以在城南的清河街開了一賭坊。

曹爺從前就是在賭場放債吃利錢起家,膽子本就大,如今有貴人在後撐腰,更不將人放在眼裡。當日陸瞳去賭坊,曹爺不是沒看出來銀箏出千設局,不過,當陸瞳將銀箏贏來的兩千兩銀票給曹爺時,曹爺便很樂意幫陸瞳這個忙了。

曹爺只要銀子,至於底下的暗湧司一概不管。何況能在城南開賭坊的,背後焉能沒有大樹倚靠?就算萬全搬出柯家,可萬福終究只是柯家的小廝。

一個小廝,曹爺還真不放在眼裡。

有關曹爺的事,是先前在醫館裡無事閒談時,從杜長卿裡得知的。他從前是浪子,盛京但凡有個青樓賭坊,他比誰都門兒清。隨口那麼一提曹爺的話,卻陸瞳記在了心上。於是設了這麼出局,請萬全甕。

如今曹爺得了偌大一筆銀子,便順手人幫著陸瞳扣下萬全,也教陸瞳省了許多事。

銀箏看先前喊來的馬車已經到了,忙拉著陸瞳一道上了馬車。

馬車在盛京街道上轉了好幾圈,陸瞳與銀箏又倒換了幾次,確定無人跟在後時,二人才姍姍回到醫館。

醫館裡,杜長卿正趴在藥櫃前看雨,見二人回來,便抬一抬眼皮子,抱怨道:“陸大夫,大雨天還往外跑,你也不怕溼了鞋。”

銀箏一邊收傘,一邊瞅著他:“反正醫館裡這幾日買藥茶的人,杜掌櫃一人就夠了。我陪姑娘出去走走,恰好瞧瞧盛京的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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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長卿呵呵笑了兩聲:“還有雅興。只是真想賞雨,何不到城南遇仙樓去賞?那樓上臨河見柳,一到雨天,煙雨濛濛,河水都是青的,要是找個畫舫坐在裡頭就更好了,請船孃來彈幾句琴,再喝點溫酒,一碟鵝油卷,那才人間樂事……”

他兀自說得沉醉,一抬眼,發現面前空無一人。唯有阿城指了指裡間,對他眨了眨眼:“倆進去了。”

杜長卿惱道:“沒禮貌,倒是聽人把話說完啊!”

陸瞳此刻,著實沒什麼心聽杜長卿的顯擺。

繞過小院,進了屋,銀箏幫陸瞳將被雨打溼的下,換了一灰藍的素羅薄衫,又將溼裳拿到簷下里去洗了。

陸瞳在桌前坐了下來。

桌上的竹節舊筆筒裡斜斜著兩隻狼毫,窗前擺著筆墨。

這是銀箏從屋裡的黃木櫃格子中翻出來的,許是從前住在這裡的主人所留舊。銀箏有時候會在窗前寫字,映著梅枝,臨風伴月,頗有意趣。

陸瞳很寫字。

大多數時候,都在院子裡碾藥,今日卻坐在桌前,取了紙筆,又蘸了墨,寫了個“柯”字。

字跡與銀箏的簪花小楷不同,非但不娟秀,反而十分潦草狂放。

陸瞳著那個“柯”字,微微失神。

父親是教書先生,家中三個孩子課業皆由父親親自啟蒙。陸的字溫潤閒雅、秀妍飄逸。陸謙的字結謹嚴、遒勁莊重。唯有陸瞳寫字,胡畫一氣,喜怒隨心。

父親總被上來的書法氣得跳腳,愈罰愈草,愈草愈罰。於是陸謙揹著父親尋了一本字帖,塞給道:“這是名家程大師的字帖,他的字詭形怪狀,志在新奇,比別的字帖更適合你。你好好寫,別再畫了,省得爹日罵你,聽得人心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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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瞳翻看那字帖,果真甚合意,於是將字帖翻來覆去地摹,都快將帖子摹爛了。後來才知道,那字帖貴得很,足足要一兩銀子,陸謙為了攢錢買這本字帖,替家中富裕的同窗抄了整整半年的書稿。

陸瞳著白紙上的黑字。

那本字帖早就不知道失到哪裡去了,但如今一落筆,竟還是當年的字跡。

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又提起筆,在“柯”字後,添了“戚太師”與“審刑院”兩個名字。

今日見了萬福,萬福雖有所瞞,但很明顯,整件事的脈絡已經非常清晰了。

永昌三十七年,驚蟄後的三月,陸樂樓中不幸遭遇太師府公子凌辱。

柯家畏懼太師府權勢,將此事按下,甚至為求發達,不惜變做倀鬼,將陸鎖在家中,汙衊染了瘋病。

但陸並非逆來順之人,遭此橫禍,無論如何非要討個公道,更不願意被當作瘋子囚於柯府之中,於是寫信寄往常武縣向陸謙求助。

寫信一事不知為何被柯承興知道了,同時柯家發現陸有了孕。同年六月,太師府的人同柯家施,於是柯家、或者說柯承興殺陸滅口。否則無論如何也無法解釋為何前一日太師府來人,第二日陸就投池,並在陸死後不久柯家的窯瓷生意得太師府中看重。

種種行徑,更像是太師府威,以陸命換取柯家騰達。

死後不久,陸謙進京,先進柯家質問陸之死,之後不久,陸謙鋃鐺獄,審刑院詳斷範大人治罪陸謙。

陸瞳在“審刑院”三個字上,重重打了一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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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謙一定是發現了什麼,否則不會莫名其妙背上這樣一個罪名。看上去正像是因陸謙之行,連累父親與母親都一併出事。

陸謙發現的線索,一定很重要……

陸瞳握了筆。

常武縣的人說陸謙是三月得到了陸死訊,可那時候陸分明還活著。是誰買通了、或者說誤導了常武縣的四鄰,到底是何人有這般大的手筆?

僅僅一個太師府,就能這樣隻手遮天嗎?

陸瞳眼底掠過一冷意。

銀箏洗完裳晾好,從外頭進來,見陸瞳寫在紙上的字,不由微微一怔。猶豫了一會兒,銀箏才開口道:“姑娘今日見了柯大老爺的小廝,如果他願意為姑娘做事……”

“……姑娘是打算找出真相,替陸家平反麼?”

“平反?”陸瞳著窗外,低聲自語。

時節快近夏了,今日有雨,天不如以往澄淨,黑雲翻墨,有輕雷滾響。

抬頭,幽冷黑眸映著濃雲,似有戾氣一閃而過。

平反做什麼?

真相又有什麼用?

被汙,不願忍氣,拼了命地想要求一個公道,結果被溺寒池,為芳魂一捧。

陸謙心痛長姐,心懷正義,不顧世涼薄也要親自奔走搜尋證據,結果聲名盡毀,到死也沒能開真相讓天下窺見。

還有的爹孃,做好人做了一輩子,卻落得那麼個滅門絕戶的悽慘下場。

找出真相,就能平反麼?

就算平反,就能讓那些人惡有惡報麼?

戚太師既然能買通柯家,買通審刑院,或許未來還會買通大理寺,又或者他與皇親國戚沾親帶故,就算真相大白,有天子庇佑,不會治他死罪,關個三五年便又放出來,重重拿起,輕輕放下。

陸家的四口人命卻不會再回來了。

憑什麼?

憑什麼權宦的命就要高貴,平人的命就要低賤?

憑什麼他們害死一門四口人,卻還能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陸瞳道:“不,我不打算平反。”

銀箏訝然

形單薄,烏髮微溼垂在肩頭,在寒風細雨前,如被雨澆淋的一灣微雲,茫茫易散。

低下頭,盯著白紙上狂草般的字跡,慢慢地手將紙皺,又置於燈前燒掉。

白紙轉瞬煙燼,又被風吹走。

“我姐姐已經死了。”

陸瞳喃喃道:“我要他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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