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夜里傳來兩聲清脆的蟲鳴,晚風徐徐,將昏昏酒意也吹散幾分。
穿過長長的后廊往北苑去時,會經過后花園,正值鮮花繁盛,草木葳蕤之際,空氣中都飄著淡淡的花香,謝伯縉按了按眉心,漫不經心掃了眼家中闊別已久的庭園。
長隨譚信見狀,恭謹問道,“世子爺,您是要逛園子?可這會子也晚了,您又奔波了一日,今夜還是先歇息吧,等睡個飽覺養蓄銳了,明兒個再慢慢逛?”
謝伯縉慢慢的“嗯”了一聲。
譚信笑著欸了聲,殷勤地走前照著燈籠,“世子爺您當心些腳下。”
主仆倆剛往前走了兩步,忽而不遠的假山后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妹妹……這邊,這邊……”
“……哥哥,現在可以了嗎?”
“快了,你不準看……”
聽這聲音,有男有。
譚信心頭一咯噔,哎唷,莫不是哪對不開眼的野鴛鴦在假山后私會?哪兒不好去,怎麼偏偏在這,還被世子爺撞個正著!聽那邊哥哥妹妹得親熱,也不知道是哪個院子的丫鬟小廝!
他這般想著,悄悄抬眼打量著一旁的世子爺,見他嚴肅冷冽的面容,心底不由打了個,低聲音道,“世子爺,奴才過去……”
話還沒說完,就見世子爺大步朝假山后走去。
譚信不敢多言,連忙跟上。
等走近了,那假山后的聲音也越發清晰起來。
聽著那悉的笑談聲,譚信一愣,這聲音好像是三爺和云姑娘?呼,不是那起子污糟野鴛鴦就好,沒得臟了世子爺的眼!
不過這大黑天的,三爺和云姑娘在花園里做什麼?
謝伯縉也聽出這兩個聲音來,眉心輕皺,默不作聲往那假山后看去。
只見那假山后掩著一片開滿荷葉的池塘,月灑在池面上,折出粼粼波,池邊水榭中,丫鬟小廝們提著燈籠守在一側,而那池塘間的之字棧橋上,一高一矮兩道影正并排站著,仰頭著他們面前那四飛散、星星點點的萬千流螢。
譚信后一步跟上來,見著這一幕如夢似幻般的景,也不由驚嘆,“天爺吶,哪里來的這麼多螢火蟲!”
謝伯縉瞇起黑眸,直直向水榭宮燈之下的倆人。
晚風輕輕,流螢飛舞,月下的年與袂飄飄,眉眼間笑意盈盈,一派天真爛漫。
“世子爺?”譚信見他始終一言不發,謹慎地問詢,“您可要過去瞧瞧?”
謝伯縉薄微抿,一句“不用”還沒說出口,便聽水榭那邊有奴仆驚呼,“是世子爺。”
謝伯縉抬眼,正好對上謝叔南和云黛倆人扭頭看來的驚訝臉龐。
這下倒也不好走了。
他稍斂神,單手背在后,抬步朝水榭走去。
奴仆們紛紛朝他行禮。
謝叔南此時也回過神來,與謝伯縉打著招呼,“大哥,你和父親喝好了?”
“嗯,差不多。”謝伯縉淡淡應了聲,掀起眼皮睨了自家弟弟一眼,又看向一旁的云黛。
幢幢燈影間,紫小姑娘怯怯朝他福了福子,一雙清亮眸子著幾分張,低低的喚了聲“大哥哥”。
謝伯縉嗯了一聲,神淡然的看向那夜中瑩瑩發的小飛蟲,直接點名,“三郎,這麼些螢火蟲哪弄來的?”
“這個嘛。”謝叔南的面上一熱,好在是夜里倒瞧不出他臉紅,他抬手抓了抓后腦勺,“我派人去郊外抓來的。”
謝伯縉看了眼放在地上罩著薄紗的簍子,眉梢微挑,語氣卻沒有多起伏,“你還是老樣子,在玩樂上,總是有一大把主意。”
謝叔南訕訕笑了下,熱相邀,“大哥你來的正巧,跟我們一起看嘛,這多啊!你在北庭應當沒有見過這麼多螢火蟲吧?”
看著弟討好的笑,謝伯縉扯了下角,“你弄出這樣的陣仗,作何不把二郎上?這般詩畫意的景致,他應當也喜歡的。”
“呃,二哥、二哥他晚上多喝了兩杯,對,我看他好像醉了,就沒他。”
“哦,這樣。”謝伯縉意味深長的朝謝叔南投去一眼。
謝叔南只覺得五年不見,大哥的目越發的犀利,仿佛一眼便看穿他的心思一般。
眼瞧著大哥似乎又要開口,他咽了下口水,忙手指向前頭的大片蓮葉,“咦,那邊好像長了蓮蓬?大哥,云妹妹,我先去看看,若真是蓮蓬,摘下來咱們嘗嘗鮮。陳貴,你還愣著作甚,趕跟上,給小爺打燈籠!”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往前頭走去,長了燈籠照向荷花。
云黛提醒著,“三哥哥,你小心點呀,仔細別摔進水里了。”
一把嗓子天生又甜又,便是這副認真口吻,也像是撒般,聽得人耳尖都發。
謝叔南那邊揮了揮手,“我知道了。”
他一門心思去摘蓮蓬了,倒留下云黛和謝伯縉倆人站在棧橋上。
兩聲蛙響起,倆人之間的沉默越發尷尬。
云黛心頭懊惱,早知道要跟大哥哥單獨相,相對無言,就跟三哥哥一同摘蓮蓬去了。
現在走,還來得及嗎?
就在不知所措時,旁的人總算出聲打破了這份沉寂,“看來這些年,你與三郎相得很不錯。”
云黛呆了下,老實道,“三哥哥人很好的,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會帶我一起。”
想了想,又補充,“二哥哥也很好,書鋪里有什麼新書,墨軒閣新上了什麼風雅的好,他也會順便給帶一份。”
“他們倆能有為人兄長的樣子,很好。”謝伯縉這般說著,停頓片刻,話鋒突然一轉,“去年生辰送你的那匹馬,你騎著還好?”
云黛愣了一瞬,回神后忙答道,“石榴很好,一開始送來的時候還有些水土不服,后來王二家的慢慢伺候著,也將它養好了。我在后院騎過兩回,上回郡學舉辦馬球賽時,還騎著它去看了比賽。”
謝伯縉尾音微揚,“石榴?”
云黛有些不好意思,“是我給它取的名,它通紅,這名字吉利又喜慶。”
謝伯縉默了一瞬,“它是匹公馬。”
云黛,“……”
空氣突然又變得安靜。
良久,謝伯縉道,“石榴也好的,你著順口就行。”
云黛干笑了兩下,緩了緩心神,抬起一雙清亮的眸子看向他,“說起來大哥哥每年生辰都送我那麼貴重的禮,我一直想著當面與你道聲謝……多謝大哥哥,那些生辰禮我都很喜歡。”
謝伯縉垂下眼,掃過深栗髻間那枚熠熠生輝的簪子,視線再往下,落在艷的小臉上。
或許是飲了酒的緣故,那白皙的映在燈火下,宛若白荷花瓣上暈開一抹秾麗的胭脂。
這一刻,謝伯縉清晰地意識到,當年那個哭的黃小丫頭是真的長大了。
沉片刻,他出聲道,“再有小半年,你也要及笄了。”
云黛啊了一聲,對上他沉靜的目,雖有些不解怎麼突然提到這,但還是點頭應道,“是的,十一月,是快及笄了。”
“可有什麼想要的及笄禮?”
“這倒沒想過,畢竟還早著……”云黛悻悻道,又仰著小腦袋問他,“十一月的時候,大哥哥還在隴西麼?”
“不在了。”謝伯縉挲著掌心的厚繭,不不慢道,“這次回來在府里留上兩月,過完中秋便往長安去了。”
說到這個,云黛打開話匣子般,語氣是掩不住的敬仰,“大哥哥,你真厲害,這麼年輕就當了大將軍,我聽玉珠姐姐說,本朝開國以來,二十歲就拜三品的人,掰著指頭算都不超過十個。你真的……很好很好!”
聽著這一通好話,謝伯縉微詫,以為是說好話討好他,然而等他對上那雙眼睛——
那雙彎彎月牙般的黑眸寫滿了崇拜與敬佩,在銀白月下泛著水,亮晶晶的,一片赤誠,毫不作偽。
謝伯縉眼里閃過一暗。
云黛那邊還兀自夸著他,的瓣一張一合,“這些年你雖沒回來,但外頭經常能聽到你的事跡,老百姓一說起你,都豎起大拇哥兒,說國公爺和夫人養了個頂頂好的兒郎。”
是真心敬佩謝伯縉,偶爾也忍不住去想,若真要是國公府的姑娘那多好,自家哥哥這麼有出息,也與有榮焉。又或者,戰爭沒有奪去親哥哥沈元韶的生命,相信以自己親哥哥的能耐,雖沒有世子爺這般英勇無匹一下子就做到三品大,但當個小郎將應該沒什麼問題,至于做大,以后可以慢慢再努力……
可惜,世上之事從來沒有假設。
“我常聽人說長安乃這世間最繁華富庶之地,有高達九層的玲瓏寶塔,有恢弘富麗的宮殿城墻,還有販賣各類商品的東西兩市……若有機會,我也想去見識見識……”
謝伯縉瞥過滿是憧憬的灼艷眉眼,沉道,“會有機會的……”
還未等他把話說完,就聽前頭謝叔南滋兒哇地道,“大哥,云妹妹,我摘到蓮蓬了!”
看著不遠那道抓著幾枚蓮蓬用力揮手的黑影,云黛“哇”了一聲,拎起擺就好奇地跑了過去。
著那道纖細靈的背影,謝伯縉忽的思考起來,若日后要許人家,哪家兒郎堪為良配?
其他先不論,但有一條,那人須得承諾會帶去長安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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