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娘不喜歡施家主宅, 所以當初跟施長林回去時,很多東西暫時收整了起來,未帶回施家去。現在一行人要離京了,余生還會不會來京城都是兩說, 就想把小疊池里的東西帶走。
轉道去了紫薇山, 竹樓與東林大夫的庭院久無人走,屋中已結了蜘蛛網, 連竹林小徑上都生出了雜草, 蔫黃地耷拉著葉子。
施綿十幾年的人生,有一大半是在這里度過的, 看見這荒涼的景象, 心中不是滋味。
十三與一樣, 喪著張臉這個,看看那個,自言自語道:“我這心里怎麼跟要出嫁的新娘子一樣……要不干脆你們走吧, 我自己留在這里。”
說最后一句時,他轉向了施綿與嚴夢舟。
施綿“啊”了一聲,道:“可師父不是讓你行萬里路,多長長見識嗎?留在這兒, 你怎麼行醫?”
往年外出行醫, 始終是在京城附近的州府與村落中來回打轉,視野狹隘。
紙上得來終覺淺,他要做名醫, 須得在大江南北走, 親手去采深山雨中的草藥, 親眼去看窮鄉僻壤的惡疾。
若困在一, 只能從東林大夫編纂的醫書中窺得皮, 拾人牙慧,難有自己的就。
“你這樣,是超越不了師父的。”施綿憂心道,“而且你的這樣毒,沒人護著,總有一日會因為得罪權貴被人打死的。還是一起去封地吧。”
“我就說說不行啊?叨叨沒完了,煩死了!”十三瞪一眼,背上竹簍要去山中玩。
施綿已將竹樓看了一圈,也想去山中將舊時的路走一遍。
于是嚴夢舟背著跟在了十三后面。
十三甩著臉獨自走在前面,時不時回頭暼他倆一眼,搭不理的模樣。
這景與多年前幾乎一模一樣,雙方間隔的距離都差不了多。
十三走了不遠,轉過頭看了又看,道:“其實現在和以前幾乎沒差,除了施小九個子終于長高了……你倆瞧著跟沒親時候一模一樣。”
嚴夢舟不聽這話,皺著眉頭反駁:“差別大了。”
差別太大了,只是十三看不見。
以前他背著施綿,手掌不會抓著的,不會時不時偏頭與臉,施綿也不會咬他耳朵、把手進他襟里取暖。
小夫妻的親太多了,沒讓十三看見而已。
十三不服氣,問:“哪里有差別?”
嚴夢舟不作聲,將背上的施綿顛了一下,箍著的手掌無聲地了下。
這一下用了些力氣,有點兒魯,與尋常不太一樣,施綿猛地聳肩,被箍得,才沒弄出大靜。
這日的山風很大,吹得枯葉翻飛,風撲在臉上干疼干疼的。
進山前,施綿特意披了寬大的絨斗篷,全都被遮住,這點兒小作也藏在斗篷下,只有他二人知曉。
因這帶了點兒肆意狂放的,施綿想起了些深夜里的夫妻事,被絨圍住的臉變得通紅。
見嚴夢舟偏臉回看,施綿眼眸潤,著他的下把他的臉推向了前方。
除了臉的這一下,十三沒看出丁點兒異樣,見他倆不出聲,哼了一聲去采摘野冬柿。
趁著他把樹枝拽的嘩啦響,嚴夢舟又一次回頭,低聲問:“與親前沒有差別嗎?”
他倆親了兩回,第一回 極其簡陋,第二回是在京城,場面很大,京中所有權貴都來賀喜。
可對他二人來說,提起親,心中出現的都是小疊池那回鮮為人知的。打那時起,他們就已經是正經夫妻了。
施綿看了眼一心一意摘柿子的十三,扶著嚴夢舟的下,快速地在他上親了一口。
小夫妻無事一輕,天天就想著親熱,親熱起來就沒完。這吧唧一口不能解饞,反而讓人惦記上了。施綿讀懂了他的眼神,渾都熱起來,把頭上的兜帽蹭下去,拽著他的襟讓他往前走,提要求道:“我也要摘柿子。”
摘過柿子,又沿著舊時的路到了小溪邊。
水位稍稍降低,踩著石頭過去時,十三又道:“你小心腳下一栽倒進去,我可不會撈你倆。”
這條小溪嚴夢舟走過很多次了,夏日背著施綿淌水過去,秋冬背著踩石頭,從未栽倒過。
栽進過水中的,只有施綿的草笠。
那回進山,夏炎烈,菁娘特意給他三人備了草笠防曬。
嚴夢舟的在山后,就給施綿做了花籃。十三的則是拿去打鳥窩,掛在樹梢取不下來了。只有施綿稀奇這東西,一直戴在頭上。
遮是遮了,可是不風。
悶出的汗水打額發,等施綿熱得不了把草笠摘下時,發已經淋淋地在了臉頰上。
對此,十三給予無的嘲笑。
施綿再也不想戴草笠了。
到了溪水邊,那兩個下水捉魚,就踩著石塊用草笠兜水玩,不小心松了手,草笠順著水流飄走了。
沒有了遮的東西,施綿臉上被曬傷,起了薄皮,水就疼,氣得菁娘不分青紅皂白把那兩人罵了一頓。
在小疊池,嚴夢舟每每因為施綿遭無妄之災,從來都沒回過。
施綿記起往事,又上嚴夢舟的臉,商量道:“回了荊州,咱們再弄個山頭吧?夏日山玩水,冬日去看雪。”
嚴夢舟道:“可以把這里的一磚一瓦搬回去,重新建個完全相同的。”
施綿猶豫了下,還是否定了,“太耗人力了,有這功夫,做什麼不好?這里還是保持原樣吧,萬一以后有人住呢。”
“那就找個風景秀麗的山頭建個莊園,方便以后散心。”
建造莊園,說難聽點兒是驕奢,可同時也能讓百姓找到賺錢養家的門路,也不是不行。
施綿點頭,又說道:“到了荊州,你要做個好王爺,保護好百姓。”
“那你呢?”
“我做個好王妃,負責護你。還有就是幫百姓建造醫館、學堂,收養孤兒,教他們安立命,讓那兒的百姓都戴你我。咱們還得多賺錢……”
嚴夢舟回頭看了施綿一眼。
施綿著子趴在他背上,聲音更低了,“保護百姓就得養兵,還是你更辛苦……”
萬一將來哪日新帝變了呢?不變最好,變了的話,他們總要有自保的本事的。
一切盡在不言中。嚴夢舟點點頭,將背得更穩了。
回到小疊池,看見個意外之人。
東西已收拾妥當,施綿與菁娘等人在侍衛的護送下去與袁正庭道別,嚴夢舟獨自留下與老道士談。
那日錦川王伏誅,老道士被嚴夢舟梁換柱救出去,混中了點輕傷,這段時間剛養好。
他恢復了那一靛藍的破道袍,在竹林旁環顧四周,道:“這地方清幽,是個不錯的住。”
嚴夢舟聽出他想留在這里的想法,點頭答應了。
老道士看著他,忽而嘆氣,“我這一輩子就想做個謀士扶起個皇帝,可惜第一個好大喜功不,第二個沒有當皇帝的心。”
第二個指的就是嚴夢舟了,多好的機會,無數人想要擁有的皇位,他唾手可得,卻主放棄了。
“我志不在此。”
兩人道別的話只有這麼簡單的幾句,說完,嚴夢舟看著快不見影的馬車,抓起了韁繩。
翻上馬背,他對著老道士道:“你當初救我,是抱有別樣的心思。景明帝能找到我的行蹤,也全靠你出的風聲。是嗎?”
老道士神驟然僵住,眼神躲避。
“無妨。”嚴夢舟平靜道,“縱然你不故意走消息,他也遲早能找到我的。”
老道士好久沒能說話,再開口時,聲音發虛,快要被呼嘯的風吹散了,“你什麼時候想明白的?”
“在錦川王邊看見你的第一眼。”
得到一個素不相識的王爺的賞識容易,得到信任很難。不過這事放到七歲孩上,就能簡單許多。
救下嚴夢舟后,老道士坦白了他原本是辰王的謀士,利用流寇伏擊燕王的計謀就是他出的,禍及嚴夢舟這個小小的皇孫,他很愧疚。
那會兒,四肢全廢、半死不活的嚴夢舟沒有別的選擇,只能依附于他。
在救命之恩與多年相依為命的經歷吞磨下,那點兒怨恨漸漸褪去,很長的時間里,老道士都是嚴夢舟最信任的人。
看見他出現在錦川王邊,嚴夢舟才重新記起,這是個謀士,最大的心愿是扶持新主登上高位。
嚴夢舟意識到自己就是他最好的選擇,皇帝寵,信任他,并且對皇室抱有極大的恨意。
十四歲,正是最叛逆、最不羈的年歲,這時候被迫回京,皇帝皇后的管束、其余皇子的關懷或者欺辱,只會讓他心底的恨意急速膨脹。
老道士算得很準,一切都按他的謀劃發展,可惜結果不如人意。
過往多年不過是場算計,嚴夢舟卻不見任何憤恨惱怒,他不不慢道:“不必放在心上。不管是為了我的信任,或是旁的原因,至你不曾傷害過我最重要的人,而我也反過來利用過你。”
他利用老道士除去了嚴侯、皇帝、皇后,讓太子登基,順便幫太子鏟除了錦川王,然后自己全而退,讓老道士竹籃打水一場空。
一如當年,錦川王重復了辰王的造反之路,而嚴夢舟更優越地復刻了黔安王的讓賢之路。
老道士出一個牽強的笑,干道:“你這心比時要好上許多。”
“是好了一些,若是那時,我早手殺了你了。”嚴夢舟移目向掉了樹葉的禿禿的樹干,道,“但我的心,最多是這種枯樹,看著拔結實,實則遭遇暴雪積,或是疾風驟雨時,很容易折斷。有的人不一樣,是暴雨中的翠竹,外在纖細弱,風霜皆可摧殘,骨子里卻是沉著勇敢、堅毅如鋼。”
他與施綿的經歷的確不同,可心中的創傷的一樣的。
在施綿走出明日的萬里路途時,他仍困在多年前的牢籠,直到施綿走到他面前,將他拉了出來。
“我走了。”嚴夢舟坐于馬背,凝眸向著老道士看去時,一陣寒風席卷而來。
風卷著他的聲音化作刀刃,刺得人臉上生疼。
“別讓我在荊州看見你,否則我必殺了你。”
說完后,他揚鞭策馬,向著馬車離去的方向追去,未再回頭看一眼。
到袁正庭府上時,廳中是東林大夫、施綿等人在談話,廳外是袁家其余人與袁平柏抱頭流淚。
袁正庭年紀大了,這兩年走路都需要人攙扶著,耳力也降低許多,需要人一遍又一遍地在耳邊重復喊著,才能聽得清。
袁家兩個孫兒,袁松要留下來照顧老人,袁平柏則是哭著說要誓死追隨嚴夢舟的。
他不敢不追隨。當初那一箭,施綿堅持說是最后的經手人,那一箭是出的。可是一個姑娘,連那把長弓都舉不起來,哪里有將箭矢出的本領。
因為這一樁事,袁平柏是打死也不敢離開嚴夢舟與施綿的。
他心虛怕死。
嚴夢舟覺得這也算是因果報應,當初穿那只灰鴻雁的箭矢,就是出自袁平柏之手,害得施綿落水重病。如今這結局,姑且算作他在還債。
越過哭哭啼啼的幾人到了廳中,須發花白的袁正庭看了他好一會兒才將他認出,巍巍地站起來行禮,被嚴夢舟扶坐了回去。
曾經他沖之下想殺了袁正庭,現今這想法早已消失無影。
與這位年邁的老先生淺談幾句,一行人重新啟程。
這次,真的是毫無留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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