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洵在點燃引線之前,有一段時間的沉寂。

    窗外大雨滂沱，劈裏啪啦地拍在窗子和屋簷上，但他卻覺相當安靜。

    葉洵喜歡安靜，沒有那些吵鬧的,紛雜的事,隻有他自己,那是死前的寧靜。

    這樣的寂靜很利於他思考。

    他知道蕭矜，季朔廷等人就站在門外等他出去,而葉芹也在地道裏往前跑。

    那條地道自挖之後，葉洵就蒙著眼睛走了不下百遍，要求每一地方都要平平整整，在奔跑的時候不會絆住腳,以免葉芹在裏麵摔跤。

    他知道自己沒有多時間，但還是留了些許空隙讓他一口氣，他的神看起來無比平靜,眉眼之間平和，讓人看不出來他在想什麽。

    但隻有葉洵自己知道,他的思緒遠遠沒有表麵上看起來平靜。

    許是知道要死了，這二十來年的記憶紛至遝來，雜地一團。

    最先想起的,還是他四歲那年。

    葉洵雖然行二,但他前頭那個外室所出的庶長子在年時便夭折,是以葉洵也算得上是孩子之間的老大。

    他的母親並非善良溫婉之人，且善妒，對父親後院的幾個通房都極為苛待，以至於葉洵出生之後的四年裏，後院無一人生下孩子,直到葉芹的出生。

    葉芹是半夜降生的，他記得很清楚。

    那日他睡得正，忽而聽見外麵一陣吵鬧，葉洵赤著腳站在窗邊，那時候他還沒有窗框高，在上麵往外看，就見院中燈火通明，下人們手忙腳。

    不多時，就有人大喊：“生了生了！是個千金！”

    葉洵懵懵懂懂。

    幾日之後，他被領到母親的臥房，從一眾眷之中走過去，被躺在床榻上的母親溫聲喚到床前，就看到一個小人被裹在被褥之中，睜著一雙圓圓的大眼睛。

    那小人看著他，然後從被褥之中探出了小小的手，朝他抓了兩下。

    葉洵鬼使神差地手，讓小人抓住了他的手指，乎乎的，又帶著熾熱的溫度。

    “洵兒，這是你妹妹，名喚葉芹，是草字頭，斤打底的芹。”母親說道。

    葉洵的腦子裏立即浮現出這兩個字，低頭看著葉芹，慢慢笑了。

    從那日起，這世上多了一個與葉洵有著不可斬斷的羈絆之人。

    葉芹長得很快，一開始隻是被人抱著，葉洵下學之後偶爾會去母親那裏看。

    後來學會了走路，開口說話。比一般的孩子都聰慧，也活潑好，學會走路之後就總想著走出庭院。

    當時葉鼎隻有這麽一個兒，但他在京城任職，久不歸家，偶爾寄回的家書也隻關心葉洵的功課，極提及這個兒，就連過年回來，見到小小的葉芹也不過一兩句問候帶過。

    母親對葉芹極其疼，都長至四歲了，還不曾讓識字看書，整日就會守在葉洵的庭院門口，等著他下學歸來，然後跟在葉洵後一口一個哥哥地

    個不停。

    葉洵聽說別人家的閨五歲就開始識字學紅，便思索著向父親提一提此事，不能總讓葉芹齜牙傻樂。

    然而就在葉芹還沒到五歲的時候，頑皮爬上假山石時，下人疏於照顧，導致從上麵摔下來，腦袋正好磕在地上的石頭上，當場就去了半條命。

    葉芹這一摔，差點摔死。

    母親將照顧的下人下令打死，找來了城中所有有名的醫師來救。

    葉鼎去看了一次，見葉芹躺在床上已是氣若遊，便說救不活了，想撤走醫師讓葉府好好過個年。

    母親因此大發雷霆，瘋了似的在房中鬧起來，被葉鼎一怒之下足屋中。

    葉洵在葉鼎房門外跪了半宿，求父親別放棄救妹妹，最終才改變了葉鼎放棄醫師的決定。

    葉芹的命是撿回來了，但從那以後，就了個傻子。

    不再活潑，而是變了驚弓之鳥，整日躲在房中，拒絕與任何人流，也不允許任何人靠近，除了葉洵。

    有時候把自己蜷起來藏在櫃中，有時候躲在床下，有時候在床榻的最裏麵。葉洵須得慢慢走過去，輕聲喚的名字，才會緩緩抬起頭，朝葉洵靠過來，抱住他窩在懷中。

    葉芹的況十分糟糕，很多次讓葉洵都束手無策。

    更糟糕的是，母親死了。

    葉洵親眼所見，是父親殺了，一碗毒藥灌進裏，沒多久母親就不彈了。

    沒有人能明白年的葉洵心裏藏著多大的恨意，他將所有痛苦心事藏在心裏，化作每一個不眠的深夜時靜靜流下的淚水，待朝升起時，哪怕他再難過，再恐懼，再恨，都要裝出一個乖順兒子，溫兄長的模樣。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他長了葉鼎鋒利的爪牙，了葉府之中喜怒不顯於的嫡長子，更是後院眷忌憚的存在。

    起初他隻想保護葉芹，不讓在葉府再其他人的欺負，後來他想毀掉整個葉府，毀掉葉鼎忙碌一生所追求的榮華富貴。

    十二歲那年，是他與蕭矜的初見。

    蕭家的嫡爺，雲城之中響當當的人，不過才八歲，闖禍的能力就已經頂天了。

    那日葉洵隨父前往蕭矜的生日宴，他穿著一赤的錦，戴著小小金冠，頸子環著白玉金瓔珞，華麗的裝扮讓他站在下時看起來閃閃發，從頭到腳一子囂張的氣質，往人群裏一站，誰都不樂意搭理的冷酷模樣。

    他不爽的時候，任何人的麵子都不給，蕭雲業溺，任由他如此沒有禮節，冷臉招待每一個前來祝賀的客人。

    葉洵走過去，與他搭話，“你在不高興什麽？”

    蕭矜微微偏頭，斜著眼睛睨他，沒有回答，那是很無禮的模樣，但葉洵毫不介意，說道：“今日是你的生辰。”

    蕭矜微揚下，這才開口：“太吵鬧了，我不喜歡。”

    “既然覺得吵鬧，何不回到後院去？”葉洵問。

    “那很失禮。”蕭矜說。

    葉洵出驚訝的表，他完全沒想到麵前這小爺還會說出這種話，他似乎不知道他擺張臭臉站在這裏麵對著前來道賀的客人是更失禮的行為。

    “你別管他，他就這副德行。”旁邊來一句話。

    葉洵轉頭看去，就見一個與蕭矜年歲相仿的年，著一紫黑長袍，手裏攥著一紅豔豔的糖葫蘆邊吃邊走來，笑瞇瞇地說：“先前沒見過你，你是誰？”

    葉洵說道：“我葉洵，是葉家嫡子。”

    他知道麵前這個人是誰，是季家嫡子，名喚季朔廷。

    其實不用特地打聽，蕭季兩家在雲城極是出名。

    蕭雲業乃是當朝有名的大將軍，他的刀下不知道斬了多敵軍，救了多命，是眾人敬仰的守護者。

    季家乃是百年家族，季朔廷的祖父也是工部尚書，修建道，大壩，理了大大小小不下百樁災事，也是朝中赫赫有名的功臣。

    葉鼎在帶葉洵來蕭府之前，特地叮囑過要與蕭矜，季朔廷二人結，思及二人的出，葉洵在來之前做了很多準備。

    但與二人結卻比想象中的更加簡單，甚至可以說是毫不費力。

    因為蕭矜的話多，季朔廷笑，二人不樂意搭理旁的人，卻與葉洵閑聊個不停。

    很久以後葉洵提出了這個問題，他問蕭矜為何那日生辰宴上那麽多孩子排著隊要與他結，他卻一概答不理，反倒是拉自己逛遍了蕭府。

    蕭矜也記得那一日，很快就給出了回答。

    他說那日很多人見他拉個臉，都以為他脾氣驕縱，待人向來如此，卻隻有葉洵站在他麵前，一眼道出他其實是不高興才會如此臭著臉。

    孩子之間的結哪有那麽多勾心鬥角，蕭矜喜歡，季朔廷善結，葉洵另有目的，於是三人便了朋友。

    後來的十多年，三人都保持著這樣奇妙的關係。

    隨著葉洵的長大，葉鼎手下的髒事也越來越多，多是讓他去辦。

    為了博取葉鼎的絕對信任，他從不會有半句忤逆，乖順得堪比提線傀儡。

    若論騙人的能力，葉洵覺得自己要勝過蕭矜一頭的。

    他整日裝得像個紈絝，騙過雲城百姓，也騙了四麵八方的暗線和探子，卻沒能騙得了葉洵，葉洵早就看他的偽裝。

    而葉洵卻騙過了所有人，甚至都騙過了他自己。

    他放任自己沉溺其中，認認真真扮演一個壞了心腸的大惡人，的左膀右臂，將全都泡在骯髒的泥濘之中。

    但他心裏清楚，他心底永遠有一淨土，那裏開著一朵名喚葉芹的花，向著燦力生長，於是不管何時，不論多久，他都能從泥濘之中爬出去，始終明白自己要做什麽，目的是什麽，要麵臨如何結局。

    葉洵自覺自己與蕭矜季朔廷二人相比差不到哪去，但他卻無比羨慕他們。

    年意氣風發，打馬過街，鮮翻飛留下肆意的笑聲

    。

    是紈絝也好，是棟梁也罷，誰人不讚一句年世無雙？

    他也想自己生在忠良之家，父兄是為國為民的頂天立地之人，不管走到何都被人讚譽，為世人所敬仰。

    若真如此，那麽他也一定會做得很好，為民盡心，為君盡命。

    若是生在尋常百姓之家，寒窗苦讀，從商走鏢，做什麽都行，他不怕勞累辛苦，隻求每一步都踏踏實實，直脊梁骨，堂堂正正走在烈之下。

    可他從來沒有選擇的機會。

    一道驚雷落下，打斷了葉洵紛雜的思緒，他恍然回神。

    引線還在手中握著，另一隻手吹起了火折子，燃著小火苗。

    葉洵想，他至將葉芹的份洗了個幹幹淨淨，與滿負罵名的葉家再無瓜葛，將來去江南，抑或是去季家，都是很好的歸宿。

    季朔廷多稀罕葉芹吶，葉洵從頭到尾都看得明明白白，隻是撬不開他的，扭不他心裏的那筋。

    隻要他一死，季朔廷不可能不管葉芹。

    且經過奪位一事，新帝忌憚季朔廷的父爺，季家實力也必定會經曆一段時間的打，屆時季朔廷接管季家大權，想護住一個葉芹真是再簡單不過的事，無需擔憂了。

    引線被點燃，葉洵頭靠著牆，深吸一口氣。

    葉家百來口無辜命，葉鼎手下那麽多冤魂，葉洵以命來償未必能抵，卻已是竭盡全力，再無他法。

    隻是他憾事實在太多太多，即便是閉上雙眼，也掩不住其中滿滿的不甘心。

    須臾，眼角落兩行清淚。

    是夜，大雨滂沱，雷鳴不息，葉洵的寢房連響四聲炸，火衝天。

    葉家嫡兄妹葬於此地，今日之後再無葉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