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雲業已有差不多一年未回雲城,回來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懲戒留在蕭府的幺子。
祠堂大門敞著,蕭雲業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疾聲厲。
“你是不是以為我在京城當職,就管不了你?原想著你留在這裏能知道悔改,慢慢磨去那些惡習,卻不曾想你竟變本加厲,在城中胡作非為!除了喝花酒逛窯子你還會做什麽?!我蕭家的臉麵全被你一人敗!今夜就好好跪在祠堂,對著蕭家列祖列宗反省自己的過錯!”
蕭雲業年過五十,卻依舊子朗,烏黑的發之中沒有白,劍眉星目。他在沙場征戰多年,渾都帶著濃鬱的殺戮之氣,非尋常人的氣場能夠比擬,發怒之時如雷霆降世,令人大氣也不敢一下。
蕭矜就跪在擺列整齊的牌位前,腰背無比板正,頭微微垂著,視線落在地上。
蕭雲業回來就發了好大的脾氣,蕭府下人皆跪在地上不敢吱聲,膽小一些的更是嚇得渾發抖。
蕭矜一言不發,沉默地挨著罵。
許久之後,蕭雲業罵累了,轉頭出了祠堂,令人從外麵將門鎖上,不到明日天亮不準蕭矜從裏頭出來。
門口還站著兩個婦人,模樣看上去已是年歲不小,穿著素的錦,一臉急地等待。
蕭雲業氣衝衝從祠堂出來之後,兩個婦人便齊齊迎上去,福行禮後哀哀道:“將軍,矜哥兒已經一整日都未進米水,再擱祠堂跪上一夜,鐵打的子也吃不消啊!”
另一夫人也道:“是啊,將軍不在的時候,矜哥兒也將蕭府打理得井井有條,雖平日裏行事混賬了些,但到底年歲尚輕,訓斥幾句他皆能懂,何必將他在祠堂鎖一夜?”
這兩個婦人還是蕭雲業二十出頭時納的妾。當時他接了聖旨趕赴邊疆平伐蠻,邊境戰不斷,蕭家人不得違抗聖旨,萬般無奈之下,要蕭雲業納妾留種,若他當真在邊疆遭遇不測,蕭家嫡係也不至於在這一代斷掉。
後來他在戰場九死一生,挨了一傷卻又活了下來,自此蕭家穩坐高位,站在雲端之上。
臨近三十,蕭雲業娶妻,生下幺子蕭矜,也是唯一嫡子,幾年後妻子病膏肓離世,那之後蕭雲業再未續弦,蕭府的後院隻有兩個未抬上份的妾。
兩個婦人老實本分,並沒有什麽七八糟的宅鬥爭,常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自蕭雲業的妻去世之後,兩個婦人對蕭矜卻疼至極,每回蕭雲業在府中教訓他,二人便聞風而來,一頓央求。
多年過去,蕭矜長十七八的年郎,二人還是如此。
蕭雲業看見兩人,頓時又一個頭兩個大,說道:“趕回房去,此事與你們無關。”
“將軍啊,你常年不歸家,留矜哥兒自己在家中,即便是了欺負也無人撐腰,如今剛回來便重重責罰矜哥兒,這讓他心裏是如何滋味啊!”萱娘說著便拿起手絹開始哭,雖一把年紀了,但尚存的幾分風韻還能窺見當年弱柳扶風之態。
另一個名喚
春娘的妾也跟著哭。
二人伴蕭雲業多年,雖一直沒抬份,但也孕育了蕭矜上頭的三個哥姐,俱已是一家人。
大半年未歸家,剛回來也不忍心訓斥二人,便道:“他能誰的欺負?也就你們二人還天把他當孩,現如今都快及弱冠還到惹是生非,我不訓斥難不你們來?()”
“將軍好生絕。⑹()⑹『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萱娘埋怨。
“我又怎麽了?不過是罰跪,又沒家法。”蕭雲業頗為自己鳴不平。
“何以矜哥兒就是惹是生非,換做旁的男孩就是子率真不拘小節?”春娘也道。
“我何時說過那種話?”蕭雲業擰眉反問。
兩人又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左右都是勸蕭雲業將蕭矜放出來,他被煩得不行,板著臉兇道:“回房去,別在此添!”
春娘與萱娘用幽怨的目看他,哭哭啼啼地離開。
蕭矜被鎖在了祠堂,門一關上,裏麵的線就變得昏暗,從窗子斜斜照進來。
臨近日暮的夕,是一種絢爛璀璨的金,落在了蕭矜上,給他的脊背和長發都披上金。
斜從脖子往眉下勾勒,蕭矜跪得筆直,垂著雙眸,麵上沒有任何表。
影子映在地上,久久未,直到斜消失,祠堂亮起燭燈;直到雲城的報時鍾敲過了三更的響,薄霧遮了月,他都保持著同一個姿勢。
第二日一大早,天還未亮,門外的鎖就被打開,下人站在門口往裏道:“爺,時辰到了。”
祠堂幽靜無比,一聲響便能在其中回,天灰蒙,那下人隻往裏瞥了一眼,就瞧見燭幽幽之蕭矜跪在諸多蕭家牌位之前,恍若聽不見任何聲音。
蕭矜從小到大都惹事,而蕭雲業雖表麵訓斥得厲害,但實際上從未嚴厲懲罰過這個幺子,大多數時間都是關在祠堂中一夜反省,這是蕭府下人皆知的事。
加上兩個妾室常來求,或是趁守備寬鬆時悄悄將蕭矜放走,蕭雲業對此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有時候犯的錯誤嚴重了,則會在門上掛一把鎖,等到第二日早晨才能打開。
不下人都心知肚明,哪敢真的鎖小爺一晚上,皆趕在天沒亮就去開門,每回來都能看見小爺將團拚一起躺在上麵睡覺,再一喚就會起來,帶著朦朧睡意回自己房去。
唯有這一回,他板板正正地跪在牌位前。
“小爺?”下人又發出了詢問聲,以為他跪著睡著了。
“出去。”蕭矜清冷的聲音低低傳來,沒什麽溫度。
卻彰顯著他極為清醒的意識。
下人嚇得噤聲,不敢再多說,連忙離去。
天漸亮,蕭府的下人逐漸忙活起來,蕭雲業起床之後隨口問了下蕭矜,卻得知他仍在祠堂未出。
蕭雲業沉默片刻,便道:“由著他去。”
下人備了早膳,由蕭府多年的老管家送進祠堂中,卻又原封不地端了出來。
() 蕭家千萬寵的小爺頭一回這樣,所有下人皆十分震驚,兩個小妾也心疼得厲害,來了祠堂外焦急地喚他,讓蕭矜莫與他爹鬧脾氣。
蕭矜的聲音卻從裏麵傳出來,“二位小娘請回。”
勸了好一陣,二人還是著淚離去,又去央求蕭雲業。
蕭雲業便道:“他要跪就讓他跪,這些年來闖的禍事不,若是誠心悔過也是好事。”
大老爺沉著臉心不虞,小爺長跪祠堂拒食不進,整個蕭府都蒙上一層霾,所有下人皆小心翼翼行事,生怕犯錯。
晚上送進去的飯食又沒,蕭矜隻喝了一點水。
到了第三日,蕭矜仍不出,兩個妾室實在坐不住,哭著喊著要蕭雲業去將蕭矜勸出來,哭聲震天吵得蕭雲業雙耳嗡鳴,他被煩得不行,隻好前往祠堂。
蕭雲業進去之後讓下人關上門。
他在門邊上站了一會兒,忽而放輕了腳步悄悄走到窗邊,彎著腰撅著屁順著窗子朝外看,左右瞄了一會兒之後,才轉頭看向跪在祠堂中央的小兒子。
蕭雲業稍稍鬆一口氣,走到蕭矜邊上,說道:“咱們這府裏究竟還剩多暗線?何至於你在這裏跪三日不起?”
蕭矜已有三日未進食,隻喝水,隻有如廁的時候會起從祠堂的小門出去前往後麵的恭房,其他時間皆跪在這裏。
他麵極其蒼白,上無滿是幹裂的皮,眉眼之中再沒有平日裏張揚的神,像上了沉沉濃厚的霧靄,藏了他的緒,也藏了他的心事。
蕭雲業一看就知道蕭矜這狀態已瀕臨極限,他心疼得很,也半跪下來了蕭矜的後背,低聲說:“兒啊,差不多就行了,咱們做戲也不必做得如此認真,這十幾年不都是這麽糊弄的嗎?”
蕭矜半斂著眸,恍然出神,並未回話。
“怎麽了這小子?”蕭雲業了下他的額頭,隻覺得燙得厲害,嘖了一聲道:“聽爹的話,快起來吧,有什麽事跟爹說說。”
蕭矜仍沒有說話。
“你多也為我想想,你再跪下去,春娘和萱娘能把我耳朵吵聾,時時刻刻在我跟前哭,不知道還以為我死了呢?”蕭雲業對這唯一的嫡子,自小便是盡心栽培,用心教導。
但也因為蕭矜打小便肩負著很多重擔,蕭雲業也尤其心疼溺他,盡管父子倆三天兩頭做戲給府中的暗線和探子看。
“快起來吧。”蕭雲業低低哄道。
“爹。”蕭矜總算開口了,聲音沙啞得不樣子,如浸滿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緩緩道:“我惦念上了一塊玉。”
蕭雲業隻覺得莫名其妙,“看上就買唄,你這些年買的玉還嗎?”
蕭矜聽了這話,頭低了下去,更顯落寞:“買不得,也不能買。”
蕭雲業了下,便道:“那是什麽品種的玉,你告訴爹,爹厚著臉皮去找皇上要賞賜去。”
蕭矜說:“世間獨有,再無第二塊。”
蕭雲業道:
“不可能,哪有玉是獨一無二的,同樣的品種更漂亮的玉多了去了。”
蕭矜將抿得的。
過了會兒,蕭雲業歎了口氣,半點沒有大將軍的樣子,盤坐下來,道:“你爹我活了大半輩子,憾事多到十隻手都數不過來。這人生不如意本就十之八br九,這世上求不得之人太多太多,你總要學會放棄,接放棄。”
蕭矜又何嚐不知呢。
他跪在蕭家祖宗的牌位前不起,從雙膝疼痛難忍到雙麻木無,冬季夜間的祠堂冷如冰窟,蕭矜跪上一夜子就完全僵住。
他得腸胃痙攣,頭昏眼花,卻仍是咬死了牙關跪得筆直。
這自一般的行為無非就是為了消磨他心中那些不該出現的念想,將躁磨平,將掛念撕碎,讓自己的頭腦重歸清醒。
可縱然疲憊到了極限,心頭也被撕扯得鮮淋漓,隻要蕭矜神有片刻的恍惚,他就能看到暗中翩翩起舞的銀蝴蝶,看到陸書瑾著雪白,黛眉朱衝他莞爾輕笑。
了他不可磨滅的,藏在心底最深永遠也見不得的罪孽,甚至連最親近的親人都無法說出口。
他不是求不得,而是不能求。
他跪在祖宗牌位麵前,企圖用此來懲罰自己,滌清上的罪,碾碎那幾乎將他淹沒的妄念。
無用,全都無用。
他就是想得到那塊玉,做夢都想。
“我該如何是好……”蕭矜低聲喃喃,夾雜著飛蛾撲火的狂熱與絕。
“兒啊,想開點,你年紀還小呢,日後定會見更想要的,若每次都得不到,豈不是每次都要這般懲罰自己?”蕭雲業勸道:“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別跟自己過不去。”
隻有這麽一塊,往後再也沒有了。蕭矜心裏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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