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5章 斡腹(下)
或許因爲短時間知道了太多真實,董居誼有些失魂落魄,走得搖搖晃晃。好在有一羣蒙古護衛簇擁著他,不用擔心返程慢了誤事,也不用擔心他忽然反悔,轉而給蒙古人添麻煩。
拖雷微笑著,陪著董居誼離開,直送出數百步開外,一壑對面。他又凝視著董居誼等人的影,直到他們消失在漫天的煙塵裡,才撥馬回來。
此時大軍所在的位置,在秦嶺和隴山之間,沿途分佈著渭河及其支流億萬年來切割荒原高坡,造就的連綿塹谷。這種地形其實並不適合大軍行進,也沒法展開正面以加快速度。
而且此地歷年來是金、宋、夏國反覆爭奪的邊境,本地的軍民早已四散,道路荒廢許久;爲了避免泄風聲,引起駐紮在翔、京兆等地的周軍警惕,大軍行進之前也沒有做過任何整修。
好在蒙古人是這世界上最優秀也最吃苦耐勞的戰士。他們組的軍隊就像是遷徙的牛羊羣一樣,只需要牧人打起唿哨,就毫不遲疑地遵照命令行,除此以外不多想,也不停步。
尤其此刻,當吉思汗策馬立在傘蓋之下,大汗的威更是最好的鞭策,促使著所有人不顧一切艱險,加速行軍。
拖雷仰起頭,看看吉思汗。
吉思汗的材比一般的蒙古人要高大。年輕時他更加壯碩結實,而且儀表堂堂。所以纔會得到真人高的認可,獲得名位和力上的支持。
現在他有點老了。拖雷明顯的覺到,自從那次在中原的慘敗以後,吉思汗就明顯老了,他的形有些佝僂,腰背不似原來直,頭髮和鬍鬚變得稀疏。
但他的神毫都不衰弱,在外人看來,彷彿吉思汗的力並非源自於他的軀部,而是源自於軍隊,源自於軍隊不斷的屠殺和征服。對此拖雷也有同,至在掃平西域、河中,重整了也克蒙古兀魯思的軍隊以後,吉思汗整個人的氣神,都在快速的恢復,他高興和時候也比往常多,不似西征初時那般暴躁沉鬱。
在宮帳裡釋放了一通火氣以後,吉思汗這會兒的心,比拖雷預計的更好。他看著川流不息行進的騎兵,還有隨軍行的車輛、駝隊和牛羊畜羣,眼裡流出滿意的神。
這一次忽然揮軍進夏國,事前完全沒有徵兆,許多千戶起初都以爲,吉思汗的意圖是讓康里人、欽察人的軍隊狠狠消耗周軍,等到明年開春,草原雪化,纔是大軍出擊的時候。所以軍隊出的時候,各千戶大都沒能預先準備足夠的隨軍資。
許多騎兵出發的時候,只來得及隨手拽一頭兩頭羊羔裹在襖子裡,然後半路上就把它們都吃了,做好了著肚子與夏人廝殺的準備。
但將士們並沒有著。大軍進夏國境以後,也沒有廝殺。
相反,由於夏國王的幫助,大軍一路上獲得了大量的糧食和畜羣的支持,從夏國各地武庫裡徵調的鎧甲兵也簡直堆積如山,加起來足夠把十萬人的軍隊武裝到牙齒。
吉思汗知道,自己的四兒子被遣回東方以後,就一直假借各種名義,在夏國、乃至宋國的領地深經營。但他沒有想到,拖雷的經營竟然會有效到這種地步。
這就促使吉思汗立刻接手了拖雷此前的佈置。吉思汗覺得,應該用自己悉的辦法,來替夏國王李遵頊狠狠地排除患,履行朋友的承諾。
此時那座屯堡裡,黨項貴族們的嘶吼聲已經漸漸低不可聞,還有點約約的烤香味,開始飄散開來。
一隊隨大軍行的夏國丁伕行近屯堡的時候,或許是聽到了什麼,聞到了什麼,腳步猛然一慢。吉思汗隨手一指,立刻有怯薛騎兵過去,把他們牽到路邊,開始一個個地排著隊砍頭。
死者的鮮很快滲進了乾燥的砂土,騎兵隊列裡有獵犬發出興的嚎,想要撲上來撕咬,秋冬替時最後一批的蠅蟲也嗡然飛舞聚集。
在拖雷看來,雖然這些丁伕都出於親近前任夏國王李安全的黨項家族,但這會兒多半是累過頭了,忍不住想歇息,並非緬懷死者。可吉思汗從來不會爲失敗者考慮太多,殺掉這些人,對他來說也並不比碾死幾個螞蟻更心。
包括所有的蒙古貴族看在眼裡,也都是滿臉不在乎的樣子,甚至有人還很興致。
其實這麼做,有點過分了。從越過鐵門關到鞏州這裡,統共也沒幾百裡地,路上被貶爲隨軍丁伕的夏國人已經死了不下三千名。還有沿途發現藏起來的老弱婦孺,也都被殺了。
拖雷曾向李遵頊做出承諾,說要替他剷除一切敵人,保障他夏國國王位置的時候,可沒說要殺得如此慘烈。現在這局面,簡直是要把夏國境綿延數百年的名門貴胄一掃而空,這樣一來,李遵頊的朝堂上,還有幾個人能用?
嘿,我是不是得向李遵頊道個歉?
在蒙古刀斧手的笑聲中,有腦袋被斬了下來,骨碌碌地滾過拖雷腳旁。拖雷加快腳步,從這些丁伕旁走開。
這些黨項人倒是平靜的,居然沒有人求饒,也沒人哭。
或許是他們前些年被蒙古侵時的屠殺嚇住了,知道求饒沒用,只會激發起蒙古人的暴緒,在死前更多折磨。也有可能是因爲黨項人的國王連續幾代出自於政變,他們彼此廝殺得已經麻木了,知道失敗者遲早要死,死得越早,說不定就是死得越輕鬆。
黨項人信佛的很多,在佛家看來,人生如此痛苦,刀落下涌起的時候,反而是解亦未可知。
拖雷就看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年,正被踢倒在側前方不遠。那年的個子很高,肩膀非常寬,骨骼看起來也結實,明顯是個勇士胚子。可惜他瘦得皮包骨頭,上臉上又全都是皮開綻的傷痕。鮮隨著他的作涔涔流淌,竟找不出完好的皮。
這樣的傷勢之下,除非有良醫及時診治,否則遲早金瘡發,必死無疑。就算一時不死,也無時無刻承巨大的痛楚。
所以年全不反抗,只仰頭看著天空,裡喃喃自語。天空很晦暗,他的視線掠過拖雷時,也一樣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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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著膀子的怯薛站在年後,提著刀比劃了兩下,在找適合下刀的位置。拖雷幾乎忍不住要開口,保下這黨項年的命。
這並非出於憐憫。在蒙古人看來,屠殺並非罪惡,而是征服過程中必然的一環。無論在中原還是在遙遠的西域,他們都毫無心理力地殺戮數百萬人,用灌溉土地。拖雷自己就曾經下令屠盡好幾座城池的人口,甚至還能安然觀賞敵人的不同死法作爲娛樂。
但人畢竟不止有生死這兩種選項,還可以劃分爲有用或者沒用。
拖雷在中原,在西域,都不斷在邊聚集起有用的人才。眼前這個黨項年,說不定也是有用的。他現在可能對蒙古人心懷怨恨,但只要跟隨著蒙古人打幾仗,殺一些人,時間久了就自然而然地會融到蒙古人的圈子,爲嗜的戰士。
不止這年,如果作的妥當,夏國的步跋子、鐵鷂子之類兵馬,都可以引爲蒙古人的猛犬。
對此拖雷很有信心,因爲此時在草原東部,將與周軍纏鬥的欽察人、康里人或者其他西域族羣的軍隊裡,充斥著這樣的人。
可拖雷也知道,他不會開口留下這年的命。
西征過程中,戰立功最多的人怎麼也不上拖雷,但事後通過治理地方、收攏人心攫取權力最多的人,拖雷卻數得上號。對此吉思汗並不高興,所以纔會拆分了拖雷的心腹部下,又把他從西域扔回到草原,讓他給大軍折返打前站。
眼下斡腹之計既然發,父汗也不會允許大軍的退路掌握在拖雷手裡,所以他纔會儘量多地殺掉一批黨項人。以此手段,既可以讓夏國徹底虛弱,又可以讓聽從拖雷的李遵頊爲被所有子民怨恨的獨夫,把拖雷的影響力再一次打下去。
當年吉思汗依靠親族打蒙古各部千戶,依靠兒子們打親族。在兒子們的勢力急速膨脹以後,他又開始制自家的兒子。
這無關信任或者不信任,寵或者不寵,而是出於一個征服者和統治者的本能。拖雷將心比心,覺得沒有任何不對。正如他覺得,兄長朮赤早早地擁兵自重,也沒什麼不對。
何況……拖雷略仰臉,用餘掃過傘蓋下的吉思汗。雖然吉思汗的狀況不如以前,在西征的時候,朮赤甚至認爲吉思汗事不公,神志混,可是隻要吉思汗在,所有人就必須匍匐在他的權威之下。
是吉思汗締造了黃金家族,是吉思汗締造了也克蒙古兀魯思甚至蒙古人本。沒有人敢質疑大汗的命令,也沒有人付得起質疑大汗的代價。
所以拖雷繼續前進,只略瞥著刀閃,看那黨項年的腦袋被狂涌的鮮猛然衝起。
片刻後,拖雷策馬來到吉思汗的傘蓋前。
“大汗,夏國王李遵頊已經安置妥當,宋國四川制置使的代表也順利送走了。”
吉思汗點了點頭。
“黨項人歷來與克烈部好,那個死掉的國王李安全的妃子,就是克烈部裡汗的侄……我看他們不可信!所以除了李遵頊邊數親信以外,我命人把所經之的夏國軍將、貴族盡數裹軍隊,都殺了。中興府那邊,拖忽察兒帶著三個千人隊進駐,也會清洗一遍。”
吉思汗隨口說著,又問道:“不過我不明白,李遵頊爲什麼會聽信你的話,同意引蒙古大軍?”
拖雷毫不遲疑地答道:“因爲李遵頊實實在在地有求於我們。”
“你是說,希我們替他清洗政敵?”
“父汗,那只是順手而爲。黨項人幾代國王都是狗咬狗上臺,也不值得我們多加關注。那李遵頊期待的,是我們放開西域商路,恢復草原上的貿易。”
說到這裡,拖雷頓了頓,見吉思汗沒有出不耐煩的臉,才繼續下去:“夏國土地貧瘠,遍佈沙漠,而其畜養員、軍人數以十萬計,這是靠著回鶻商人上百年來的支持。通常來說,回鶻商人開拓的商路,從西域到夏國的沙州、瓜州,再經甘、涼等地分爲兩,一到興慶府和夏州等地與真人打道;另一則越過吐蕃諸部,與南朝宋人打道……我聽說,這條路極盛時,往來的商旅有數萬之衆,而販賣的貨品,常有十倍的差價。”
吉思汗若有所思。
拖雷繼續道:“在這條商路上獲得的鉅額利益,實是支撐夏國存在不可或缺的財源。但因爲過去數年我軍轉戰西域,這條商路事實上中斷了。這樣一來,無論李遵頊怎麼努力,夏國的朝廷和軍隊都沒法維持。用不著我軍討伐,他們自家就只有一個結局,就是窮困分崩而亡。所以,當我答應會重新開啓商路,還會保障李遵頊拿到其中的份額,李遵頊立刻就倒向了我們。”
其實與夏國的往來,哪有這麼容易?
夏國再怎麼頻仍,也是大國,治下十二軍司無不擁兵上萬。當年蒙古人攻打其堅城壁壘,也是吃過狠虧,死過許多人的。早前拖雷只帶了幾個部下潛夏國,爲勾搭上李遵頊費了不知多功夫,好幾次幾乎喪命。而他和李遵頊達的協議並非那麼簡單,私下裡做出的承諾還有好幾條。
但拖雷沒打算多說。一來吉思汗不會有興趣聽那些瑣碎,二來這也是對李遵頊的保護。
果然吉思汗轉移了注意力。
他又問:“那麼,宋人呢?我聽說,宋人比黨項人更貪婪。所以,宋人的國王或者大也想恢復貿易,和你達協議了麼?”
拖雷立即搖頭。
他與夏國國王的往來,已經足夠讓吉思汗忌憚,而夏國的軍民不過兩百萬罷了。
那南朝宋國領地萬里之廣,居民億兆之多,而且富庶程度便是百個夏國堆起來也及不上。如果南朝宋國也在拖雷掌中手拿把攥,那拖雷多半又要被調去到某個被人忽略的方向上了。在此之前,拖雷重新聚集的部下們,或許也面臨再一次的拆分。
那覺並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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