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沒有面的鄭大風只是站在宅子門口那邊,嘖嘖道:“小米粒這都猜得到?我可是苦思不解許久了。”
小米粒咧笑道:“假設仙尉道長擺下了個算命攤子,誰落座籤,誰就是那支籤。”
鄭大風將信將疑,轉頭向仙尉。
仙尉點頭道:“確是正解。”
鄭大風著下,“有嚼頭。”
仙尉與小米粒默契擡手,輕輕擊掌。
鄭大風問道:“這麼別開生面的籤解籤,有生意麼?回頭客多不多?”
這個問題就有點不合時宜了,仙尉沒好氣道:“大風兄你覺得呢?”
鄭大風瞧見了岑鴛機,笑嘻嘻招手道:“岑姑娘,今天又在山中啊。”
岑鴛機聽得一頭霧水,便沒有理睬他的沒話找話,繼續走樁,到了山腳,重新登山。
鄭大風自言自語道:“不等李槐那小崽子了,自力更生,足食!”
大步流星,走向小鎮。
只是驟然停步,轉頭向年輕道士。
仙尉見他沒有去扶搖麓,好奇問道:“大風兄要去縣城?”
鄭大風點頭道:“去趟楊家藥鋪,搬些件回來。”
仙尉雖然心中疑卻也沒有多問什麼。
鄭大風說道:“別愣著啊,你也跟上,搭把手,我一個人可搬不。”
仙尉怯生生道:“貧道頂多只是騙錢,不做賊的。”
鄭大風氣笑道:“別廢話!”
仙尉只得跟上,讓小米粒幫忙看門。小米粒著樂呵,哦豁,這都被自己猜中了。
鄭大風帶著仙尉徒步走出西邊大山,一路閒聊。
早年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鎮百姓,白日做夢似的,見到了一撥撥聞所未聞的神仙中人,他們騰雲駕霧,風青天。
當年百姓們總喜歡湊在一起竊竊議論,好像他們也吃飯,卻不拉屎。那些外鄉神仙們很快就學會了小鎮方言,各家各戶的老件,都被他們花錢買了去,眼睛都不眨一下,掏出一摞摞銀票,就跟草紙似的。買賣雙方,互相看向對
方的眼神,誰都覺得對方是冤大頭,誰都怕對方反悔不認賬。
至今小鎮裡邊,還有許多當年“花重金”買下宅子的近百位修士,或獨,或結伴,與一二道友,在槐黃縣城潛心修行。這些修士都被大驪禮部造冊錄檔、刑部負責監督,小鎮那座窯務督造署則負責對接事務,可事實上,修士們不論門派大小,境界高低,都儘量不去跟前後兩任督造涉,當然更不願意被督造署吏找上門。大驪朝廷的本土員,都不太把修道之人太當回事。在崔?手上,給山上山下訂立了一條規矩,只要是修士
與凡俗起了衝突,前者一律疑罪從有,後者疑罪從無。
整個寶瓶洲,都在期待大驪王朝的下任國師,雖然山上山下各有各的猜測和揣度,但是隻要大驪朝廷的詔書一天不頒佈,就有一天的懸念。
路過那座真珠山,鄭大風一本正經說道:“仙尉道長,給那山頭,拜一拜?”
仙尉問道:“有啥講究?”
鄭大風說道:“既然進山要拜山,出山也該……”
仙尉試探說道:“各地拜山頭都有自己的習俗,你先拜,我好學一學。”
鄭大風拍了拍仙尉的肩膀,“不好騙了。”
走小鎮,只是相較於當年,還是冷清了許多,以往滿地的狗屎糞都見了。
仙尉倒是懷念起賈晟老仙長來了,老道士在小鎮可謂德高重。
門路帶著小陌穿街過巷,去往楊家藥鋪。
曾經有個瘦黝黑的草鞋年,第一次出門遠遊,便走到了大隋山崖書院的門口,哪怕買了新服新靴子,可還是退了。
他有一雙明亮的眼眸,整個人便愈發顯得皮黝黑了。
在那之後,離鄉遠遊作他鄉客,就了家常便飯,一次次當起了甩手掌櫃。
每次返鄉,都有大大小小的收穫,好似燕子銜泥,螞蟻搬家,一點一點添補家用。陪著李寶瓶和李槐他們去大隋山崖書院,返鄉路上,帶回了陳靈均和暖樹,期間還捕獲了一尾金過山鯽。從劍氣長城去往桐葉洲,誤藕花福地,邊多出了裴錢和畫卷四人,還有斷了一條胳膊的蓮花小人兒。之後遊歷北俱蘆洲,揹簍裡便站著個喜歡花錢敲板栗的黑小姑娘。再去劍氣長城,米裕和道號靈椿的長命便選了落魄山。等到陳平安自己終於重返浩然,更是一口氣帶回白玄在的八個劍修胚子。劍開蠻荒,遷徙明月,多出一個忠心耿耿的死士小陌。在大驪京城,到了裝神弄鬼的道士仙尉。去玉宣國京城一趟,找到了連陸沉都覺燙手山芋的寧吉。梧桐山,認了鄧劍枰作徒弟。更不必說被陳平安丟去心相天地之打長工
的餘時務、蕭形那幾位……棋墩山,一場阿良發起、“魏土地”配合演戲的“坐地分贓”,陳平安最後一個選,選到了那顆淡金的蓮花種子。陳平安就在竹樓後邊,闢出一方小池塘。都在耐
心等待荷塘那顆種子的發芽和開花。桐葉洲當年離別之際,好友陸臺騙陳平安,說是自己在那扶乩宗的喊天街,撿了個,買下一袋子榆錢種子。陸臺將其轉贈陳平安,讓他回了家鄉,種在山上向
的地方。陳平安不識貨,魏檗卻是行家,一眼看穿那是中土神洲那棵祖宗榆樹的種子。不管如何,多年以後,落魄山中,榆樹林,鬱鬱蔥蔥。從紫府吳懿那邊,落魄山得到一顆仙家梅核,種下之後,經由暖樹的心栽培,果真神奇,如傳言如出一轍,一年之就長了宛如千年樹齡的“節氣梅”,每
逢二十四節氣,便有靈氣流溢。落魄山的自釀楊梅酒,螯魚背那邊劉重潤們再客氣,也會主討要。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榆林和梅樹位於竹樓和山門之間的山腰,兩塊相鄰的風水寶地。掌律長命經常獨自散步去榆林,道士仙尉則常去梅樹底下納涼賞月,不忘捎上一條竹椅,鄭大風偶爾會一起夜遊,暢聊讀書心得,聊得了,便相互給對方壯膽,聯手去敲老廚子的門,嚷著宵夜宵夜!鍾倩總能在他們要下筷子的時候準
時登門,一言不發,吃幹抹淨,叼著牙籤就走,極刺客風範。
別說外人,就連鄭大風都不敢相信陳平安真就讓落魄山開宗立派了。
到了楊家藥鋪門口,鄭大風問道:“你覺得山主是怎麼個人?”
仙尉愣了愣,“小心,大方,好人,智慧,專,有擔當……相貌還英俊。”
鄭大風嘖了一聲。落魄山的風氣,本該比“夜遊宴”更出名纔對。
鄭大風問道:“一路走來,有沒有注意到宅子門上邊的那些空白?”
仙尉點頭道:“本來是鑲嵌鏡子的地方,當年給摘下來了,聽說都高價賣給外鄉人了。”
鄭大風默然。
好像第一個將陳平安形容一面鏡子的,是齊靜春與“崔東山”在二郎巷那棟老宅的對話。
落魄山中,崔?第一次跟陳平安正式見面,便有提醒,也要回頭看看自己後的影。
上次三教祖師親臨小鎮,泥瓶巷外,道祖對陳平安說人總不能被自己的影子嚇到。遙想當年,跟崔東山剛認識那會兒,吊兒郎當的白年,說了很多陳平安當時誤認爲是胡說八道的言語,例如白紙黑字,大有深意,每一個文字,都是一個影
子。
言有盡而意無窮。
人間無數年郎,都將深意當隨意。
人生就像一場不停做填空題的考卷,將那些選擇過的道理,取捨過的人與,安排其中,就是我們給出的答案。
馬苦玄也曾跟名義上的關門弟子,一位最爲順眼的柴刀年,說過類似的道理,一個人是很去在意自己影子的。
化外天魔的大道腳,從某種程度上說,便是人間第一位道士,或者說所有修道之人彙總起來的某種……“影子”。
陳平安在那座律宗寺廟道場,曾對偶然相逢的袁化境說過一句,無妨,太底下誰還沒個影子。
扶搖洲結伴遊歷,由於貂帽首次提及魚,陳平安也反問謝狗一句,見過影子的影子嗎?
進了鋪子,只有石靈山一個店夥計,見是師叔鄭大風,便一併不管那年輕道士了。
到了後院,鄭大風去那間柴房,讓仙尉隨便坐。
仙尉見有條長椅,便挪步坐在上邊等著大風兄弟。
道士雙手籠袖,老神在在,視線越過院中那口天井,向關著門的那間正屋。
有些唏噓,自家山主走到今天,真不容易。
落魄山中,比他早到的,好像唯獨都不太喜歡談及山主的年景。但是仙尉還是有一些耳聞、瞭解的。
其實方纔走向藥鋪,仙尉就很難想象當年一個孩子,一次次去鋪子抓藥的場景,是怎樣的一種心。
仙尉籠袖,擡頭天。
人間二十四節氣,如沙場排兵佈陣。
青壯歲月,要敢爭那功名事業,富貴炎炎,好像小暑到大暑,也要考慮莫將晚景過得小雪到大雪。所以要曉得人生小滿是最好的道理,切忌十全十。這就需要一個人在日頭最長的夏至思慮到夜幕漫長的冬至。也要在那些困頓難熬的大寒時節,想一想來年的
立春將至。爲人世,良心清明,順境時暑如霜降,逆境時寒如春分。
事有先後,有個順序。年要先立志,肯立第一等志向,立春立夏立秋立冬,春也立夏也立秋也立冬也立志向。
仙尉有而發,喃喃低語,由衷言語一句。
柴房那邊,鄭大風笑問道:“仙尉,一邊風一邊想啥呢?”
仙尉心一,風?怎的,不是搬家?真是做賊?
鄭大風轉移話題,從柴房那邊探出一顆腦袋,擡了擡下,“這條長椅,有些年頭了,很多大人都坐過。”
仙尉趕忙起,一邊拿袖子拭椅面一邊埋怨道:“不早說。”
鄭大風笑道:“我都沒坐過。”
仙尉看了眼長椅,肯定老值錢了。當年作爲世間金銅錢祖錢之一的長命,選擇落魄山作爲浩然天下的落腳點。那會兒老龍城戰事吃,長命想要略盡綿薄之力,看看鋪子是否需要金銅錢,所以與神道有些淵源的,就曾主去楊家藥鋪拜會那位老人,畢恭畢敬。雖然楊老頭態度和藹,給了句“好意心領”的回覆,長命依舊沒有落座那條長凳。三教一
家的歷代坐鎮聖人可以如此,長命卻萬萬不敢。
某種程度上,都算是“前朝”的。
長命覲見手握飛昇臺的十二高位之一,就跟那朝廷地方胥吏見那三公九卿差不多。
楊老頭在長命離開鋪子之前,難得有個笑臉,說了句“這等開篇,真是雄文。”
解卦也好,解籤也罷。
年輕道士的自言自語,就是答案。小鎮開篇的真正解法,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