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如何,以後瞧見了那廝,定要繞道而行。興許是在此枯坐多年,有太長歲月沒有跟人盡興聊天,黃鎮今天尤其不吝言辭,“作詩之人,是與文廟韓副教主同一時代的人,科舉文章,有那病蟬之句,直不隆冬寫下了句‘什麼黃雀、烏,都一樣想害蟬’,敢這麼寫,當然毫無懸念落第了。之後便有這首絕句,直抒臆。我第一眼瞧見,便心有慼慼然。翻閱此人詩集,所書所寫,初看是滿篇的寒草孤鴻,廢館破驛,羸馬秋螢,冷月枯樹,讓人如見書外一位滿臉苦相的消瘦文士,著肚子,不合時宜的滿腹牢,只是再
多看幾遍,便嚼出餘味了,原來真有人能將奇崛、孤峭、怪誕等諸多意象,一一送平淡之境,恰似百川海。”
老觀主會心一笑,“讀書人平時發幾句牢沒什麼,敢在科舉文章裡邊這麼寫,可算本事,是個有脾氣的實誠人,能當大就奇了怪了。”
黃鎮喃喃自語,“詩名《劍客》,又題《述劍》。”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他黃鎮煉劍都多個“十年”了?
苦等多年矣。
終於等來了陳平安與那姜赦廝殺的機會。
你陳平安,敢接劍麼?
――――
在中土文廟功德林吃牢飯的,能夠開闢一山水境,單獨關押,待遇這麼高的,屈指可數。
劉叉這邊,訪客寥寥,不到一手之數。
這天就走一位青衫長褂的老人,雙手負後,瞧見了蹲在河邊垂釣的劉叉,站在一旁,似乎在等劉叉的魚獲。
劉叉只是反覆提竿散餌,餌重新拋竿,只當邊那位訪客不存在。
老人似乎耐心一般,徑直開口問道,“反正都是靠吃大妖漲道力,吃誰不是吃,周既然有本事挑揀瘦,怎麼不乾脆連你一併吃了?”
來者正是到散心的陳清流,先前走了一趟蠻荒天下,這次剛剛從西方佛國返回,打算近期再去一趟青冥天下。
劉叉當然認出了對方的份,說道:“吃我咯牙。”
周當然很能打,可要說真急了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是漲道力還是跌道行,兩說。
陳清流點頭道:“即便強行吃掉你,估計周短期也難消化,容易拉肚子。”
畢竟當年劉叉負一條完整劍道。
劉叉約莫是被陳清流這個說法給噁心到了,再沒有說話的想法。陳清流說道:“一旦被禮聖抓住機會,找出周的大道缺所在,到時候雙方鬥法,只要手了,就是翻天覆地的靜。只要能夠確定斬殺周,以禮聖的脾氣,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都一定會出手。崔?和齊靜春,就曾聯手試探周,未必沒有幫助禮聖勘驗桐葉洲周當時大道的心思。從結果來看,周並沒給他
們這個機會。”
劉叉對這些並不興趣。
當年周選擇吃誰,也是一門學問。劉叉隨口道:“仰止緋妃之流,一來需要他們在戰場出工出力,再者留著有大用,們腳下各自有條大道雛形,那會兒,託月山認爲至佔據半座浩然天下,還是有把握的,要靠這撥有在浩然合道的王座大妖,去一點一點侵蝕、削弱禮聖的規矩,要用這類謀,贏得天時地利人和,在你們浩然反客爲主。早早吃了它們
,得不償失。當也好,打理門派也好,學問只在用人,無非是手邊有沒有可用之人,用誰做什麼事。就算是廚子炒個菜,不也需要食材、佐料?”劉叉這類王座大妖,戰力極高不假,可脾氣也臭,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服管,蠻荒甲子帳都難以隨便調,只要劉叉想要置於戰場之外,地位高如周都要頭疼
幾分。比如扶搖洲截殺白也一事,由劉叉遞劍去負責一錘定音,當時周還得搬出託月山大祖才能說服劉叉。
陳清流問道:“但是睡覺那撥呢?爲何也不下?”
劉叉搖搖頭,“不太清楚,可能與託月山大祖有約吧。”
陳清流問道:“是怕惹惱了關起來門來當頭烏的白澤,選擇直接出山,站在文廟這邊?一氣之下,直奔蠻荒腹地,跟周來個?”
劉叉還是搖頭,“一直不太理解白老爺的想法。”
陳清流嗤笑道:“都啥景了,還喊白老爺呢?”
劉叉懶得廢話。
陳清流突然笑道:“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戰場還不是在書院,竟然會被一個飛昇境打得跌境,不愧是劉叉,真劉叉。”
劉叉黑著臉不說話。
先前某個連狗都不如的傢伙,已經詳細介紹過“劉叉”二字,如今在浩然天下的膾炙人口,說他好羨慕啊,教教他……
至於另外那個差不多德行的,倒是沒有拿這個話題怪氣劉叉,但是走之前往水裡砸了一塊石頭。
陳清流嘆道:“爲人師表,行爲世範,可惜了醇儒陳淳安。”
確實是難得一見的讀書人,會讓陳清流想起一位家鄉的故人前輩。
陳清流斜眼那隻空空的魚簍,問道:“真會釣魚?”
劉叉淡然道:“在山上,庸才法寶多。這就高手一竿,低手擺地攤。”
陳清流笑呵呵道:“劉叉。”
劉叉說道:“以後別來了。”
陳清流說道:“近期肯定沒空,得走趟青冥天下。”
劉叉皺眉問道:“聽朋友說起過你的衆多事蹟,好像跟陸沉是舊識?”
陳清流點點頭,給出答案,“要去跟這個關係實在一般的朋友道別。”
――――
天邊團圓月,照看世間無數離散人。
自從多出一從蠻荒遷徙而來的嶄新明月,人間不知多道和文人客,更爲熱衷於夜遊步月之雅事。
擡頭一看皎潔團圓兩玉盤,相輝映,真是眼福。
要說以前提及年輕,多是消息靈通的山巔道,因爲五彩天下的飛昇城和寧姚,或是曹慈,才順便聊起陳平安。
那麼等到現在逐漸知曉了明月搬徙的幕,是那陳平安牽頭做主,纔有了開山與搬月兩樁壯舉,故而如今這位年輕在青冥天下道中的口碑,相當不差。尤其是走那拜日月一流的山水怪,對此頗爲恩戴德,據說某些鄉野僻靜的簡陋道場、府,煉形功的妖族,連那生祠牌位都有了,每日誠心供奉敬香。
問題在於他們只知一個道聽途說的稱號,這位劍仙啥名啥,本無從問詢,只得暫時以“”代替。此外各脈道的煉化日月華一途,雖說一向有外之別,外煉一道,單煉日或月,不是不可以,但是容易走岔路,最好還是講求一個調和。故而多出一
明月,都有些額外的裨益。高懸在天的一明月皓彩中,有個穿棉袍的瘦道士,習慣雙手袖,勾著子,蹲在門外,與屋那邊問道:“金井師兄,師父臨時起意的出門,是要見誰
,與誰論道?”斜背一隻巨大葫蘆的年道,坐在板凳上,必須盯著煉丹爐的火候,誤了時辰,壞了一爐仙丹的品相,他要吃不了兜著走,“原?師弟,師父他老人家只說要出
趟遠門,如今咱們這兒,缺個迎來送往的看門道,不太像話。”
王原?嘀咕一句,“窮講究。”
見那臉的師兄面不喜,瘦竹竿似的王原?只好改口道:“金井師兄,如你這般尊師重道的,不多見。難怪師父願意走到哪裡就把你帶到哪裡。”
年道點點頭,“原?師弟,別看你如今了道牒,有個親傳名分,想來師父他老人家心裡邊,還是更親近我幾分。”
王原?嗯了一聲,“那是必然,師尊念舊。”若是老道士在場,王原?跟道號金井的荀蘭陵,是不這麼師兄弟相互稱呼的。沒辦法,老道士只認了出米賊一脈的王原?當親傳,荀蘭陵始終就個看管煉丹爐
的燒火子,樂得趁著老觀主不在家裡,在王原?這邊佔一佔口頭便宜。
有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走路帶風,咋咋呼呼吆喝著來壺茶水解解。
道可不怵這個“輩分相同”的白玉京三掌教,沒好氣道:“陸三兒,又來打秋風?”
既然陸沉要喊自己師父一聲碧霄師叔,那他們可不就是平輩的?再說了在這裡,自己是半個東道主,陸沉作爲客人,敢胡來?
陸掌教點頭,上嗯嗯嗯著,“大駕臨,蓬蓽生輝。賞臉來這邊打個牙祭。去,好酒好伺候著。”
道大怒,剛要罵人,就見那陸沉一個腳尖擰轉,行雲流水轉就要離去。
卻被老觀主手按住肩膀,“纔來就走,不聊幾句?”
古鶴瞧見那年道,先是一呆,繼而傷不已,聲道:“金井道友。”
老觀主神自若,王原?心生疑,道則是一頭霧水,“我們認識?”
陸沉向那位又見面的道友,低聲問道:“給貧道的碧霄師叔道過賀啦?”
古鶴點點頭。
陸沉豎起大拇指,“如此上道,接下來在此修行,穩當了。”
道疑道:“道什麼賀?”
陸沉說道:“這位道友祝賀碧霄師叔榮升十五境啊。”
道一臉懵。啥玩意兒?
王原?倒一口冷氣,雙手袖,忍不住了脖子。
陸沉轉移話題,笑道:“微塵道友,此番重見天日,作何想?”
古鶴雖然心知不妙,依舊強自鎮定,說道:“長生道上,不堪回首,故人長絕,散若浮塵。”
老觀主看了眼陸沉的道心。
道士慨然有澄清塵世之想。
何必如此?
陸沉晃了晃兩隻寬大袖子,笑問道:“毫釐之差的僞十五,算得十五境麼?”
道搖搖頭,“依舊不算。”
王原?說道:“當然算。”
陸沉笑嘻嘻手按住道的腦袋,將其定住。
道沒能掰開陸沉的爪子,奇怪問道:“陸沉,做啥子?”
陸沉神認真道:“要去做兩件事。”
道問道:“找誰幹架?”
陸沉一臉震驚道:“什麼腦子啊,這都猜得到?”
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陸沉手背砸去。
陸沉立即一手,響起沉悶一聲,道這一拳打得自己腦袋兩眼冒金。
陸沉了年道的腦袋,打趣笑道:“真捨得下重手,開竅了麼?”
老觀主擺擺手,示意他們幾個休要胡鬧,帶著陸沉一起散步走向道觀門外。
總要盡一盡白玉京掌教的職責。
要讓青冥天下不至於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幫助師兄餘鬥解決一份後顧之憂。
要捷足先登,替不知何時歸鄉的大師兄寇名,掃清一條道路,祛除患。
“白玉京陸沉拜別師叔。”
陸沉停下腳步,規規矩矩打了個稽首,用了兩個說法,“道士陸沉拜別碧霄道友。”
遠瞧見這一幕的道愈發不解,太打西邊出來啦?陸沉這廝都懂禮數了?
老觀主言又止,終於還是點點頭,以心聲問道:“落魄山朱斂呢,不去管他了?”
陸沉灑然笑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還計較主客份作甚。在這人間,先來後到,都是歸客。”
要做此事,陸沉就得是三教祖師散道之後,嶄新人間的第一位僞十五境。
畢竟需要以僞十五對付僞十五。
青冥天下,大地之上,舊蔡州地界,那頭到逛的化外天魔如臨大敵,驀然擡頭向一明月,第一次生出莫大的恐懼心,它毫不猶豫開始逃竄。
道士下了明月,去了人間。
――――
在這蠻荒異鄉,腳下道路依稀,流彩問道:“跟在鄒先生邊,見識過很多奇人異士吧?”
劉材點頭道:“見過不,印象最深的,是一位看不出境界高低的讀書人。”
流彩好奇問道:“此人跟鄒先生過招了?勝負如何?”
劉材搖搖頭。
李希聖曾經在一尋常市井找到過鄒子,當時劉材就跟在鄒子邊在人間閒逛。
找鄒子,是爲了妹妹李寶瓶。
在那之後,李寶瓶就沒有必須穿紅的講究了。鄒子當年作爲,對李寶瓶而言是一種庇護。
倒是崔?和大驪,等於算計了李希聖一把。不過崔?的算計,屬於正大明的謀。既然你這位白玉京大掌教寇名,想借助一氣化三清,自備三教?,以此來嘗試三教融合。那麼浩然歷史上,出現過多次禮學玄學的分道與合流,這就涉及到了名教與自然的調和,羣規矩與我之自覺的衝突,以及大道聖人有無的一系列爭論……你李希聖此作爲儒家弟子,總不能繞過一個家族之“禮”與親
人之“”兩字,是舍是立,是棄是忘,你騙誰都沒關係,總不能騙了你自己的本心,休想矇混過關。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一報還一報。
裴?問道:“陳平安是不是已經有所察覺?”
鄒子說道:“肯定。”
裴?神古怪起來,轉頭看向這位老友。
鄒子笑道:“旁觀者何必急於知曉真相。”陳平安這些年一直在尋找劍修劉材的蛛馬跡,卻不想這個傢伙就在泮水縣城,靠著幫人抄寫熹平石經,掙了錢,就租了間書鋪,做那賣書營生。平時得空就去
鴛鴦渚那邊釣魚。所以上次陳平安參加中土文廟議事,其實與劉材咫尺之隔。
陳平安早就有所懷疑,最後一塊本命瓷碎片,落在了田婉或是鄒子手裡。如今可以確認田婉並無私藏瓷片,既然鄒子鐵了心要以劍修劉材行勝之法,針對自己,設地,陳平安只需假設自己是鄒子,便可以推論出一事,瓷片
不但在鄒子手上,更被鄒子煉化了,作爲殺手鐗,勝負手。
所以陳平安一定要在劍修見到陸臺、神歸位形若“合道”之前,爭取先找到鄒子和劉材。
傷了陸臺的大道本,總好過昔年摯友,不得不兵戎相見,必須分出個你死我活。
哪怕搶先一步,肯定機會渺茫,可總不能什麼都不做,任由鄒子穩穩當當佈置出個嶄新的問心局。
劉羨教了陳平安那門劍,桐葉洲青壤在幾個蠻荒妖族修士,哪怕足夠小心,從來閒聊,連“陳平安”這個名字都不提及,依舊著了道。流彩跟隨劍修元白進正山、落腳對雪峰之前,肯定就施展了障眼法,遮蔽了真容。陳平安這門劍的效果大打折扣,但不能說沒有半點機會,可惜幽人不
寐。
原來真人無夢。
非是陳平安自誇,若說這輩子遇到的對手,有幾個是省油的燈?還真就不怕到所謂的強敵,畢竟還是見過一些世面的。
怕就怕,這場避無可避、逃不可逃的問劍,鄒子心設置的算計,不必在劍上。在心即可。
例如陳平安過了飛昇這道大關隘,再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嘗試合道,躋玄之又玄的十四境,就要取回所有本命瓷碎片,補全魂魄,無一一毫的缺。
怕就怕“劍修劉材”既是陸臺的一副神外,又是陳平安那片瓷所煉化、塑造而,早已與魂魄融合爲一?!
殺劉材就等於殺陸臺,殺不殺?
若是陸臺不願陳平安爲難,選擇主讓道,那陸臺就得自行兵解。
可問題是陸臺如此做了,當真是幫了陳平安?
合道一事,首先要找出一條前所未有的大道,傳言亦有一道心關要過。容易過的非常容易,難過的也會極其難過。
又比如,鄒子有更多的佈置,只殺一人便可利濟天下,你陳平安殺不殺?
昔年遊學路上,年穿草鞋,咬牙關,心心念念,追求無錯。
同樣的人生際遇,得過且過的,將錯就錯的,破罐子破摔的,大有人在,何其多也。
他覺得這個世道有太多不對的地方,需要有人去認錯,糾錯,修正,完善。
年心單純,於苦難人生之中,始終將自己保護得很好,殊爲不易。
誤以爲無錯只是起始,殊不知無錯纔是終點。既高且明的在天神靈,尚且限於自位置,不敢說自己真正無錯。要保護好李寶瓶、李槐那些孩子,就肯任勞任怨,一路多看多想,力求方方面面,不出紕。想見心儀的姑娘,說去也就去了。要爲尊重的齊先生走一趟江湖,
千山萬水,也就邊走邊看了。
這算不算是陸沉所謂的一種目擊道存?
裴?慨一句,“他是自由的。”
“鄒先生以爲然?”停頓片刻,裴?說道:“我很羨慕這種人。”
鄒子說道:“我還好,談不上如何羨慕。”
陸臺聞言差點口而出,本想罵一句裴老兒放你孃的屁。
可是陸臺深知兩位傳道人的脾氣,自己的胡攪蠻纏並無任何意義,只會讓這場重逢,變得更無意思,毫無意義。
真正的原因則是裴?此語,“自由”二字,可謂最知陳平安本心。
別人給予他的期盼和願景,或大或小,恰恰是他自所的東西,一個人只要還能知到被他人給予希,就不孤單,就不會徹底的絕。
所以他幾乎從不與任何人訴苦。
一旁陸臺攥手中行山杖。
但是。
陳平安的“自我意識”太過稀薄了。
這可能就是他未來過飛昇境、躋十四境的最大關隘所在。
一個從小就最喜歡自我否定的人,如何真正做到我行我素的自我?
“陸臺,我們來這邊見你。”
鄒子緩緩說道:“然後等他吃掉些什麼,再來這邊找我。”
相見於道上。
――――
注1:709章《白雲送劉十六歸山》
注2:189章《猛字樓外說劍之二三事》注3:來自讀者的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