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踮起腳,長脖子,向屋桌上,“不如喝點小酒兒,弄幾個下酒菜?退一萬步說,買賣不仁義在,就當個朋友。”
商祚眼尖,問道:“這位仙師上的法袍,可不便宜。”
白年雙手叉腰,“那必須的,打腫臉充胖子嘛。老話說人靠裝佛靠金裝,我輩學道之人,出門在外,難免遇到些狗眼看人低的,所以還是要講一講行頭和排場的。”
那個商祚弟子兼任店鋪夥計的年,剛學會心聲言語,與師父和掌律師伯說道:“這傢伙剛纔在外邊賴著不走,蹲門口跟我聊了半天,是不是騙子不好說,反正脾氣蠻好的。”
單純年沒敢說那同齡人,一見面就誇讚自己骨清奇,是百年一遇的修道仙材啊,爲何淪落市井,不去山中求仙?
這類話語,若是不管真僞,聽著總是舒服的。
京城裡排得上號的富貴公卿,近期都領著一些個聰明伶俐的自家晚輩,走門串戶,有些已經認了好幾個師父。
商祚倒也想收幾個不記名的便宜徒弟,奈何現如今丹井派的底細,本經不起查詢,一查就餡。
否則像那些中五境的,只要登門,來者不拒,只需傳授一門淺的吐納,或是教一篇東拼西湊而來的道訣,再給幾顆吃不死人的丹藥,就可以掙個盆滿鉢盈。
至於這個新收的弟子,哪怕資質再一般,也是個能修行仙家法的,能夠被自己找到,商祚已經心滿意足,屬於意外之喜。
趙鐵硯耐心再好,也有了下逐客令的念頭。
崔東山笑道:“不著急趕人,其實我之所以登門求見,買賣之外,還有一段緣法可講。”
趙鐵硯問道:“此話怎講?”
崔東山說道:“先前我家先生,帶著一個頭戴貂帽的子,在一祠山神地界,見過你們。先生與我提及此事,說你們山規門風都好。”
趙鐵硯稍微心定幾分,那貂帽抖摟過一份仙家手段,道行不低,相當不俗。若是與那個從頭到尾都沒說話的青衫男子,真看上了自己那鐵鐗,在荒郊野嶺,他們要明搶都不難,沒必要弄得這麼曲折。道理再簡單不過,可以強搶,何必坑騙?
趙鐵硯將那拜帖拋還給白年,說道:“所求何事,懇請直言。”
崔東山笑道:“寺廟有下院,仙府有上宗。是不是這個理兒?照理說,你們這些舊丹井派的棄子,哪怕了委屈,還是要忍辱負重的,繼續守著個空殼祖業,以後他們返回,再乖乖雙手奉上。”
“只是浩然文廟排行老四的亞聖,說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沒聽過?亞聖可沒教讀書人變得愚忠愚孝,君不君,臣便可以不臣,這纔是正理,是有先後順序的。”
“需知修行最怕錯走了道路,拜山頭,認賊作父。修道之人,七六慾竄,不得誠心正意,千頭萬緒,猶如獅子上蟲。自當整理山規,重振家風。大浪淘沙,淘盆沙盡之時,即見真金。我看你們就很好,上樑不正下樑反而不歪,好極了。”
“修行求仙,修行向道,還是有點不一樣。滿銅臭氣,怎就不是修道人,不是纖塵不染的字面仙人而已。”
商祚以心聲道:“趙師兄,我說不過他。”
那廝在發酒瘋,說胡話?
好像不是。細嚼起來,頗有幾分道理?
趙鐵硯說道:“可能跟掌門師兄有的聊。”
崔東山眨眨眼,向那個店夥計,“年郎,我與你一見投緣,要幫你編寫一個‘一人得道犬升天’的彩故事。”
年興高采烈,不敢置信,怯生生問道:“我真能修行得道,當那仙人?”
崔東山嬉皮笑臉道:“你屬於‘一人得道犬升天’後半截故事裡的主人公。”
年沒聽出話外話,神懵懂,“啥?”
崔東山拍了拍年肩膀,“這麼聰明,難怪咱倆投緣。”
趙鐵硯思量片刻,問道:“能不能說得再簡單一點?”
崔東山大聲嚷嚷道:“既然咱們都是明白事理的敞亮人,我就明說了,今天親自登門,是要與一座煥然一新的丹井派結盟!”
趙鐵硯愈發一頭霧水,好奇詢問那白年,“敢問貴派名稱?”
只見那白年咧笑道:“說過了,是個新興門派,青萍劍宗!”
商祚嘆了口氣,以心聲說道:“師兄,我真心不了這小子!”
趙鐵硯笑道:“那敢問這位仙師,是不是姓崔名東山?”
白年使勁點頭,“對啊,我是崔東山啊。”
趙鐵硯深呼吸一口氣,“滾!”
崔東山轉頭說道:“青道友,瞧見沒,都猜出我份了,腦子比你靈唉。”
馮雪濤笑著點頭,“好像是的。”
青?
玉圭宗那個新供奉,皚皚洲飛昇境修士?確實,聽說這位老神仙如今就在京城。
商祚怒喝道:“都給老子滾蛋!”
崔東山豎起大拇指,“敬你們是條漢子,我就不與你們計較什麼了,我們啥時候開始喝酒啊。”
崔東山轉頭問道:“青道友,好像談崩了,怎麼講?”
馮雪濤笑道:“我無所謂,留下喝酒也可以,滾也行。”
崔東山抱拳,使勁搖晃了幾下,“後會有期。真要遇到事,四壁走投無路了,可以去魚鱗渡那艘桐蔭渡船找人,就說你們與謝次席打過照面,或是直接找我邊這個馮雪濤。”
趙鐵硯笑道:“那我與師弟就不送客了。”
商祚突然說道:“不管你們是誰,有什麼企圖,我都想跟你們說明一事,我丹井派也有很多道心純粹的修道之人。”
大概牽腸掛肚的想念,就像不善飲酒之人,悶下一碗烈酒。
崔東山點點頭,“肯定的,否則也不會有你們幾個,能讓我來這邊說這麼多。害我喝酒都白喝了,口,真不能一起喝酒?”
馮雪濤實在是聽不下去了,率先轉離開。
崔東山學那臺戲臺上的人,翹起腳,作持鞭騎馬狀,喊道:“道友慢行。”
出了鋪子,崔東山雙手籠袖,語重心長道:“青道友,雲遊四方,行腳萬里,人事景,我們可不能只是走走看看啊。都說人即是一座小天地,山澤野修,孑然一,無牽無掛,當真沒有看輕了自?”
“能否遇仙,是否分心,是看過眼雲煙,還是當中流砥柱,何不是心關,在那灘頭教人啞口無言。心猿跳躍意馬馳,我輩登山修道之士,面壁而行,如何自?”
“我知道這些話,你道心足夠堅韌,是聽不進去的,但是作爲斬頭燒黃紙的朋友,我還是要與你說上一說。”
“馮兄,是不是被了?突然覺得我這人怪好嘞?”
馮雪濤板著臉說道:“滾。”
崔東山果真獨自走了,“好嘞,得令!我有一頭小驢,從來也不騎,噠噠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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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對誰而言好像都是異鄉之地的長河,陸沉找到鄭居中,“何必做到這一步?”
鄭居中淡然道:“陸掌教,你覺得我需要用言語恐嚇誰嗎?”
陸沉裝傻扮癡,“啊?鄭先生說了啥?”
鄭居中置若罔聞。
要與青冥天下兌子。
至於你們信不信,那是你們白玉京的事。
陸沉驀然瞪圓眼睛,手指向自己的臉,“鄭先生,你看看貧道的眼神和臉,真誠不真誠,信不信?”
陸沉捶頓足,“說句不誇張的,貧道比你還信啊!”
鄭居中只是沉默。
某一局約定好的棋局,棋盤就是整個青冥天下。
對弈雙方,各有先手。
鄭居中的先手,是率先躋十四境。
大掌教寇名的先手,是一座白玉京。
陸沉神黯然,“自度自修,不好嗎?”
“何必主局,當那攪屎。唉,話也不能這麼說,青冥天下不是一座糞坑,鄭先生更不是攪屎。”
陸沉喃喃重複說道:“鄭居中和青冥天下自然都不是如此。”
鄭居中終於開口說道:“記得上古歲月裡,對遊士和修道之人來說,一個人的出生之地,是謂鄉國。居止和侍奉之國,名爲家國,祖籍所在則爲祖國。”
陸沉問道:“你不是偏心,在幫誰?或是更早跟誰達到了某種約定,不得已爲之?”
鄭居中搖搖頭,“皆否。”
陸沉破天荒暴跳如雷,指著鄭居中鼻子罵道:“仗著自個兒聰明就欺負人的王八蛋,說說看,你到底圖個什麼?這份天下大的因果,你鄭居中擔當得起?”
鄭居中微笑道:“我本就是在自度自修,如果三個十四境勝不過餘鬥,那麼三個僞十五呢?”
陸沉繼續大罵不已,“什麼算數,誰教你的,三三得九還是三三得一啊?!”
鄭居中一揮袖子,“陸沉你罵歸罵,別唾沫星子濺。”
陸沉頹然坐地,委屈萬分,了鼻子,“小道這不是急眼了,難自嘛。”
鄭居中緩緩說道:“在我看來,陸沉是整座酒缸裡的唯一清醒人。”
陸沉卻是沒來由想起一句話,自言自語道:“不曾醉過,怨酒。”
鄭居中微笑道:“明天如何明天見。既然今日無事,我們不如喝酒?”
年復一年,野花開遍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