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薇及笄那年,元旦大雪,可雪中月清明,國人皆稱祥瑞。
為賀此景,也為洗過去幾年來的災厄,皇帝下令改元天狩。
宋泠的生辰在上元節,故而每一年的這一日他都忙得腳不沾地。早朝之后,拜燃燭樓、宮宴、賀、登樓、與皇帝同游汴河,行祭完畢,街上的游人都了一半。
每年落薇總會等他一起去放河燈,宋泠匆匆換了袍,從明門前拜別爹爹,順著朱雀大街重溜回街上。
落薇卻沒有在從前約定的那盞樹下等候,宋泠著樹梢上掛著的走馬燈,有些詫異地問手下:“逢膺,去了何?”
湊過來的卻是另一個侍衛:“殿下忘了,逯大人今日告假。”
頓了一頓,他便繼續道:“蘇娘子在樂樓中。”
宋泠剛行到樂樓前,便見落薇和帶著儺戲面的年一同從樓中走了出來。
那年拔高挑,腰間佩著一把長劍。
縱然沒看見面容,他也認得出來,這是燕將軍的子,燕瑯。
因為府邸挨得近,落薇與燕瑯結識得比他還早,聽宋瑤風說,在落薇不進宮的時候,時常去尋這位燕世子玩耍。
是了,當年他以短劍相贈,也是先尋燕瑯學的。
燕瑯一手扯著落薇的袖子,正與親昵地談,隔得這樣近,他們竟然都沒有瞧見他。
先前是落薇一個人在走馬燈下等得無聊,恰好遇見燕瑯,便想著祭典還早,干脆與他一起來了樂樓吃點心。
燕瑯見郁郁寡歡,不問道:“你不高興?”
落薇道:“今年我便及笄了。”
一路長大,終于后知后覺地明白了爹爹同一起栽下的海棠樹是何含義。
這些年宋泠對照顧有加,沒有后悔過當初的決定。
只是及笄之年,或許便要搬到東宮去住,迎來一段紅墻的漫長歲月。
能嫁給他,自然是高興的,那年從許州回來之后,也更深刻地明白了爹爹口中常常提及的“江山”究竟是何含義。與他一起治理這個國家,讓所有人都能高高興興的,是一件多麼有意義的事啊。
落薇半夜睡不著,覺得欣喜,又忍不住回想起那個遙遠的春日。
玉玦在夢里碎了一次又一次,可分明記得,那年皇后崩逝,玉玦隨一起了陵寢。
告別是這樣的慘烈和倉促,長大之后,甚至沒有機會開口,問一句皇后可曾有悔。
燕瑯不懂心中這些彎彎繞的心思,他只對軍書興趣。
落薇所有的朋友中,頂數他活得最高興,就算是看似快樂的雪初和柏令,心也有許多難言的事。
與這樣沒有心事的人談,讓落薇覺得放松和安全。
——如果他酒量沒有這麼差就更好了。
燕瑯飲酒之后,便開始又哭又笑,到后來落薇已經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只好往他臉上扣了一個儺戲面。
走到門口,尚在叮囑他府中的侍衛將他好好送回去,落薇便忽地嗅到了檀香的味道。
轉頭一看,宋泠正站在的側。
他手抓住了落薇的手腕,一句話都沒說地轉頭就走,落薇未回神來便被他帶著向汴河邊走去,只來得及回頭喊一句:“快將他送回去!”
宋泠面不善地買了花燈,與一同放了,似是想要說些什麼,落薇覷著他的面,不問:“你怎麼了?”
宋泠悶聲道:“你今日沒有等我。”
落薇道:“是我忘了時辰,明日帶桂花圓子去給你賠罪好不好?”
“無事,不必賠罪,”宋泠連忙開口,他著遠去的河燈,猶豫了許久,才道,“薇薇,我其實是想說……”
言語到了舌尖,怎麼都開不了口。
自從說過那一句“不想做皇后”,這些年來,他有很多次想問出這句話,卻總有莫名的膽怯。
說起來可笑,他自便有主意,對待一些事甚至可稱執拗,唯獨不敢追問那句話的意思。若是不問,如現在一般也好,他向來不喜歡做完全沒有把握的事,對待亦不例外。
又是一年上元節,他還是沒問出口。
這一年,蘇舟渡病逝了。
皇帝帶著太子親至蘇府,蘇時予忙著預備喪儀,落薇坐在那棵海棠樹前的窗上。宋泠手中握著那塊自己親琢的棠花玉佩,猶豫再三,還是遞了過去。
縱然不喜歡這樣不能確信的覺,可若真的另有牽系,他也不愿意用皇家的約定將捆在自己的邊。
應該是自由的、舒展的,就如同宴山上那幾只被廣袖招來的雁一般,只憑自己的心意來去。
退一步去做兄長、做朋友,也無妨。
落薇怔然看著那塊棠花玉佩,如同看見了那塊皇后窗前的玉玦。
然后順著那只修長的手抬起頭來,看清了宋泠的臉。
他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在這一刻的所思所想,也不會知道做出這個決定對而言意味著什麼。
姻緣于子,本就是一場傾盡一生的豪賭,可因為是他,愿意忘記那些蘭因絮果的故事。
落薇剛要手,便發覺握著玉佩的手似乎有些抖。
他竟也會如此不安嗎?
或許是見良久沒有回答,宋泠便垂著頭繼續道:“……若你心中另有他人,也直白告訴我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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