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早朝之后,蘇時予遞折子去了乾方殿。
常照出宮甚早,午后卻被彥氏兄弟帶著軍私下請到了乾方后殿,走到殿門前,他聽見蘇時予向來冷淡平靜的聲音:“……臣與常大人抵足而眠,夜半酒醒,下榻尋水時,卻忽在他頸間瞧見了人皮接榫之。這些時日,臣留心此事,輾轉不眠,又聽聞常家當年闔家遇刺,只有他一個人幸存。”
“于是臣托舊友在燕州留心,發覺那位當初被他送回去的母居然僥幸未死,指認他并非常照,臣已遣人將帶回汴都,快馬先行,送回了一張母畫下的像。陛下將常大人喚來,揭了他的面,一認便知。”
常照抬手了頸間的疤痕,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蘇時予回頭看他,目閃爍,最后還是平息了下去。宋瀾窩在金座上,面上表莫名,瞧不出是否不悅,只道:“平年,蘇卿所說,你可認?”
他走過去跪下來,面無表地道:“臣不能認。”
于是宋瀾喚來醫,細地卸了他的易容,蘇時予面上瞧不出來,但見他氣定神閑的表,大袖之下的手還是忍不住地發起了抖。
最后醫將他的面揭去,蘇時予屏息側頭,卻看見了一張傷痕累累、幾乎無法辨認的臉。
常照立刻伏,將這張臉埋在地上:“陛下,臣在當年刺殺之中損毀面容,以假面示人實屬無奈。君子典儀端方,臣若以陋容仕,難免遭人非議,不得已出此下策,欺君之罪,臣萬死不能辭,可小蘇大人所言,實在荒謬!”
蘇時予死死抓著擺,沒有說話。
在看見他那張臉的一剎那,他就明白,此局已毀,多說無益。
“小蘇大人與皇后乃是至親,這些時日假意與臣好,原是為了設下這樣的毒計,以除去陛下的心腹!臣之母早已于去歲病逝,還在燕州辦了一場喪儀,如今小蘇大人卻是從何尋來了人,又以一張畫像誣告?臣請陛下務必要將小蘇大人口中之人帶進宮來,還臣清白!”
宋瀾之所以將蘇時予暫且送到了朱雀,而非當即賜死,便是為了他口中這位未死的“母”。
但二人心知肚明,今日從乾方殿出去之后,這位“母”,便決計不可能會出現了。
蘇時予低低地笑了一聲,角溢出一串沫。
他進朱雀之后了重刑,麻白的外袍已經被浸,只好趴在稻草之上。這稻草十分,有些霉氣,不知是不是因為連日春寒的緣故。
常照只看了一眼,便移開了目:“時予啊,你想為你妹妹除了我,是不是太心急了一些?假意與我好了兩三個月,這母進城的幾天,你怎麼就等不得了——哦,你是怕進城之時被我發覺罷?你瞧,其實你心知肚明,本進不了汴都城門,你想打我一個措手不及,可惜呀可惜——”
蘇時予斷斷續續地道:“他……對你生幾分疑慮,也是好的……我……”
冷汗滴在常照的手背上,他眉心微蹙,斂了之前幾分哀痛的口氣:“其實你從第一次見我時便生了這個念頭罷——樂樓上,皇后同你演一場戲;大醉之后,你狀似推心置腹,說了那許多。而我竟信了你那些郁郁不得志的謊言,想同你心,你卻只想置我于死地。小蘇大人啊,你對我說的那些話,你自己心中不曾想過麼?你就這麼甘心做皇后和蘇家的一條狗?”
說到后來,他聲音漸高,竟有些失態。
蘇時予見他如此,費力笑了一聲:“你與我們做的事怎會沒有區別?何必把自己……說得這樣冠冕堂皇?何必……還在我面前偽裝?”
或許是因為傷口痛得厲害,他撐著力氣說完之后,良久才有些失神地喃喃自語道:“爹爹從暴雨中救我一命,悉心教導這麼多年……落薇敬我為兄,從來不曾輕慢過我……就算我想過,又如何?我知道自己素來平庸,當年……換去許州……我從來不曾后悔過。我沒有什麼不得了的志向,若能拉你同死,簡直是、是……可……”
說到后來,他甚至變得言語模糊、顛三倒四,常照將這一番話聽罷了,眼睛通紅,卻仰著頭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好一分誼,好一位君子!”
笑夠了,他將那塊帕子扔在蘇時予的臉上,站起來,居高臨下地道:“你既如此,便休怪我不念舊了。貴妃是不是快到了臨盆的日子?說起來,若非有,我也不會這樣快地信你,既然從始至終都是你的托辭,出什麼事,你也不會傷心罷。”
蘇時予瞪著眼睛,掙扎著往前幾步,死死抓住了他的擺,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常照只能聽見他嚨里哧哧的氣聲。
“你妹妹要與我作賭,卻一心想要殺我,我答應不造案,但事已至此,我也沒有旁的辦法了。”
他一腳踢開了蘇時予的手,眼見他摔回去,痛得渾發抖,聲音卻變得愉悅起來:“等你在鬧市口斬首的時候,你妹妹定然會來救你的,若現,葉亭宴必定暴,陛下要做什麼事,我可攔不住,算不得違背約定。啊,他們二人若就這樣死了,也不太好,朝局還不夠,不過貴妃之事,倒也夠陛下頭疼一陣子,我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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