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有許久不曾睡過這樣好的一覺了,他想。
做這些事的時候,他強迫自己忘記方才銅鏡中的那張臉,沉溺于這樣許久未曾有過的寧靜。
連心間時常出現的痛楚都消失得一干二凈,只剩下滿腔的心和憐惜之。
有心魔一閃而過,問如果還是在騙你,如果是窺破了你的心思,用這樣示弱的辦法來利用你,該怎麼辦?
這想法頃刻之間便泯滅無蹤。
假意被宋瀾呵斥的那天,裴郗一路上為他擔驚怕,連周楚都出了一二分慌神,見是他提前謀劃,才放下心來。從那一年刺棠案后,他蒙眾人盡心竭力的相助,仍舊不敢心,生怕這背后會忽然生出另一重的背叛。
畢竟如今他什麼都不再有,甚至不敢確信何時才能報了上的海深仇,從前最親之人尚有貳心,如今又該如何?
他倚在門口,聽見周楚帶著一二分悲憫地對裴郗說:“這是你公子的心病,你不要怪他。”
正如那日在月下他親自將佩刀遞出去時一樣——倘若那時有殺心,倘若如今還是的詭計,他掙扎在恨海中茍活至今,又有什麼意義?
葉亭宴掩門離去,渾渾噩噩、跌跌撞撞地穿過廟前的一重又一重門。
一邊行走,腦海中的回憶一邊倏然后退,快得像上元節花市當中的走馬燈一般。
葉亭宴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集市中聽見《假龍》,那說書人著落薇親手寫的唱詞,反復地嘆“蓮花去國一千年”“蓮花去國一千年”,他從會靈湖上憂郁的荷花長廊上走過,沾了滿袖的香氣。
救了被金天案牽連的邱放之,設計殺逯恒,在張平竟府門前踟躇良久。
他帶著朱雀,在逯恒的房中搜出一個殘缺的“見”字。
見字如面的見。
宋枝雨臨死之前抓著他的袖子,為向來與自己不對付的落薇解釋了一句“沒有”。
他站在岫青寺外磅礴的夏雨中,聽見低沉的聲音,聲音中似乎是快意,又似乎是傷懷:“說起來,還是先帝助我……”
他親自捧上的刀掉落在二人之間,在靜謐的夜中砸出一聲鈍響。
室中漆黑一片,隨著緩緩關閉的門一閃而過,他一眼瞥見了那副大胤的兵防圖。
——他就那樣確信,一瞬之間被照亮的,必定是野心嗎?
還有更多,更多。
他想起講過的那個將軍的故事,的聲音溫而堅定,說若是自己,定然不止讓火燃燒在自己的宮中。
隨后那把火凝一把長劍,落在那一日的畫中。
將畫帶回府后,他不敢細看,如今想來,但是樓閣之上的思婦在等誰回來?為何要拭著一把長劍,在一側題下一句“白鶴已去,闌干拍遍”?
葉亭宴茫然地抬頭,向漆黑的天際看去。
一片虛空之中,他好似看見了許州居化寺金殿的穹頂。
那時候他們那麼年輕,沒有傷害、沒有背叛、沒有見過人間的壑和苦痛,只是順著心意許下一些樸素的英雄夢想。
“我希能和阿棠哥哥在一起,澄清寰宇、教化萬民,使海富足平靜、海外四境歸一,使百姓不、災病、戰之苦,臣下免遭顛沛、遠謫、不逢其時之禍。”
他在一側接口道:“有朝一日,大道如青天,有名臣、外有勇將,復先輩盛世平章。”
“我愿意為此犧牲我的一切,焚,不悔。”
兩個人鄭重叩首,起時,落薇小聲地對他說:“我也愿意為你犧牲我的一切……”
他覺得不吉利,手捂住的,無奈道:“罷了,罷了,若有此日,不必犧牲,我倒希你自私一些,過得快活就好了。”
落薇笑著回:“可若是你,也是一樣,我們彼此彼此,就不要再互相推讓了罷。”
當年的誓言,他自己還記不記得?
從回汴都以來,西園命案、假龍、寧樂與玉秋實之死,落薇引他為近臣,在他面前行事便不如在宋瀾面前那樣小心,破綻不可謂不多。
而他閉目塞聽,自己都不愿意承認,燃燭樓下暗無天日的幾個月已經了他疏散不得的心魔,若不是今日落薇他開口后自己承認,他這樣執拗,一定不會、不敢往另一去想的。
——是他被宋瀾誅心,重逢之前就為定了罪。
葉亭宴閉上眼睛。
他想起的臉,忽然渾發冷地意識到,這張臉從來沒有變得陌生過。
真正變了的,是他自己。
是他在仇恨的泥潭當中為自己染了一臟污,變得多疑、多病,變不能見的瘋子,連邊之人都不敢相信,游移于這樣多的破綻之中,都瞧不見一顆明明如月的故人之心。
他越走越快,終于忍不住笑起來,笑得越來越大聲、上氣不接下氣,他扶著手邊的廊柱,以袖拭去了自己滿臉的眼淚。
四年以來,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如今天一般快活過。
只是眼下卻不是能夠松懈的時候,他將自己的眼淚干凈了,對著廟中的小池理好了襟,臨出廟之前,他回過去,看見有些破舊的高祖塑像。
他想要上前去拜一拜,最后還是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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