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息我以死(六)
他走后許久,落薇才回過神來,力一般倚在窗前的小幾上,握過刀的雙手抖個不停。
也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心到底是自責還是后悔,只覺得頭暈目眩——與他對峙,竟比見玉秋實累得多了。
張素無進殿來奉茶,落薇見了他,才想起來問:“他近日在宮中留宿得也太多了些,你可知是何緣故?”
“小人已經探聽過了,”張素無托著茶盞,低聲答道,“這些時日,娘娘為了避嫌出殿門,不知陛下已出了雷霆殺招,聽聞,朱雀司中的石雕都要染上了。”
落薇面蒼白,惡心嘔:“他是留下來為宋瀾置此事的?”
張素無卻搖了搖頭:“恰恰相反,他是留下來平息此事的。”
落薇蹙眉:“平息?”
張素無道:“娘娘知道陛下的子,他在太師手下忍了這幾年,對其黨羽不說恨之骨,也有十分遷怒。如今憂患甫去,臺諫當下又因與陛下同仇敵愾,暫且不好對朱雀說些什麼,陛下借此機會,尋了幾個人泄憤。”
“他抓了誰?”
“昨日小人去問,至有四人——高孟、余徵、劉千路、薛聞名。”
落薇一怔:“確是太師心腹,可他們幾人……”
沒有繼續說,轉而道:“命保下來沒有?”
張素無點頭:“葉大人昨日苦口婆心、寸步不離,好歹才保了下來,四位大人雖有重傷、或流或貶,到底是活著從朱雀司中了。”
“他這樣懂宋瀾的心思,若是當年便在,金天之禍或許能免,葉三這個人哪,”落薇恨聲道,“這個人……罷,他今日冒險試我,若只為確信我心仁善,自然是好,可若是他自此之后仗著我不忍下手而肆無忌憚,便不好辦了。”
扶著額頭,覺自己十分頭痛:“他既然這樣試我,我也得尋個辦法,把他過來才是……”
張素無勸道:“娘娘勞累,早些歇息罷。”
落薇點了點頭,起回了榻邊,解下紗簾時,忽地想起了什麼,問道:“既然這四人已出了朱雀,葉三為何今日也留下了,宋瀾何在?”
張素無道:“葉大人留下,卻不曾伴駕,自然是因為陛下同自己要見之人說的話,不能他聽見。”
落薇了然:“他又去見了玉秋實?”
轉回帳,了個懶腰:“既問不出什麼,想必是去道別的罷,要我看,這對師生何必道別,他二人在幽冥路上,定有再逢之期。”
張素無遲疑問:“娘娘當真不擔憂他說出什麼?”
落薇搖頭,擺手他下去:“說與不說,本無甚分別。”
*
詔獄之,不知何落了一滴水,砸在積雨的水洼之中,發出“滴答”一聲響。
這聲音原本十分幽微,落在玉秋實耳中,卻如聞鼓震,他猛地驚醒,瞧見自己面前多了一個玄的影子。
宋瀾毫不顧忌地坐在他面前的雜草之上,正靜靜地看著他,也不知他已在這里坐了多久。
見玉秋實醒轉,宋瀾便微微一笑:“老師,你醒了?”
他爵與虛銜已去,自然不必再稱“太師”了。
玉秋實雖被拘獄,但多年積威尚在,宋瀾也未以酷刑相對,到底給他留了一分面。
縱然落這樣境地當中,他也不曾惱,甚至整了整襟,坦然問了一句:“子瀾來了許久麼,怎地不喚我醒來?”
宋瀾道:“他們說老師這幾日難得安眠,我不忍開口。”
玉秋實嘆道:“是啊,總是夢見些過去的事,睡不好。恰巧你來,今日卻是個好夢。”
宋瀾頗興趣:“哦,是什麼樣的好夢?”
“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1]……我夢見了三座仙山,云霧繚繞,我站在崖壁之上,眺這大好江山。”玉秋實閉著眼睛,緩緩地道,“有歸雁自南方來、硝煙自北方起,我聽見鳴金聲、箭矢破風聲,還聽見酒傾倒、一曲《滿庭芳》……玉山傾頹上云去,江湖滿目是春風——你說,這算不算得上一個好夢?”
兩人之間忽地陷一片沉默。
半晌,宋瀾才開口,聲音很低,聽起來似乎有些傷心:“老師,你后悔了,是不是?”
“玉山傾頹上云去,江湖滿目是春風……”他又念了一遍,笑起來,“這是皇兄的詩、皇兄的江山,當年老師說,你永不言悔,如今看來,也不過是一句空話罷了。”
玉秋實不答,只抬頭看去,詔獄中留了一扇小窗,有銀白束傾倒而:“今日月定然極好,你來時可抬頭一顧?”
宋瀾一怔,答道:“不曾。”
玉秋實連連搖頭,道了幾句“可惜”。
他捋須一笑,淡淡道:“若論悔,我這幾日驚覺一生可悔之事實在太多,索不悔。子瀾啊,你又何必問我悔是不悔,我知道,你來見我,只想知曉皇后對我說了什麼。”
宋瀾道:“請老師賜教。”
玉秋實道:“皇后對我說,陛下有一日定要除我,倘若我束手就擒,會竭力為我保貴妃命。”
宋瀾一怔:“只是如此?”
玉秋實大笑:“不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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